金鞭美少年之六・寻找孟大皕
孝廉孟乡伯(1)
晤德十四年农历三月的一个傍晚,孟乡伯正在孟家大院的 “歇脚居” 工作间里,精心雕刻一枚印章。他不是专业工匠,只是自年青时起就极喜欢这一门手艺。 别无旁贷地专心做上一件事,能使他身心极为放松。
一个小厮送进一封信。是一封陌生人的来信。 信中说,孟奭被流放后,出京不久,就病死在途中。最后一句说道:“妾已决意终身陪伴夫君。水仙上”。 孟乡伯读到此信,如遭五雷轰顶。 此前,他根本没有听说过流放一事。 一口气没接上来,竟然一下子瘫软倒地,昏厥过去。
大约三个月之前,正直年关在即,孟乡伯收到跟随儿子去了京城的孟仆托人代笔的短信。 说是,他孟仆即将离京,要送孟家嫡系孙子孟遵度回家乡。 信中只是粗粗地提了一句:“近半年来,京城中事物烦杂。 仆惭愧,没能为奭郎君再多做些事。水仙娘子要我等先送小郎君回戊州。其中颇有难言之隐。 我请人代笔。 详情见面后禀报。” 收到那封信时,估计孟仆一行已经上路。五千多里路,书信来往十分不易。
他已经有五年多未与儿子相见。书信往来也是越来越少。期间只知道,儿子已在京中置下宅院;纳了一房妾室;为“我孟家”生了一个孙子。 后来,听说儿子犯了事。不久放出。再后来,又一次进大牢。但孟仆的来信中多有安慰之言。其中还提到有平骧长公主出面斡旋,总归有所疏通:“长公主是大善人,肯帮助说话。只是女人不上朝堂,长公主亦是人微言轻。陶国公不在京城,找人不易。虽然不能将郎君一时保出,但仍有希望。勿多念。” 孟仆的信,只报喜不报忧。
收到最近的那封代笔信后,孟乡伯料到长公主未能将奭儿活动出大牢。他内心煎熬地等待孟仆一行的归来。七上八下地盼望更多的消息。万万没想到,等来的竟然是奭儿病逝他乡的噩耗。
大约半个时辰后,孟乡伯悠悠转醒。 睁眼见到在他睡榻边正在哭泣的小童孟俭。那小童已被吓得呜咽不停,浑身发抖。 医师、大管家孟倌和平日伺候他的两个女仆,亦是个个脸色苍白,手忙脚乱。 见他转醒过来,医师拔出银针。他起身嘱咐了孟倌几位一些话。又回到榻边劝慰了孟乡伯几句。 孟乡伯点点头,微弱地答道:“兄台,我没有那么虚弱。你先去忙吧。我这里的事,请交待给下人们。你不要对外人提起我昏厥的事。”
他打起精神,硬撑着坐起身,讨水喝。 一个女仆给他送来一碗清水。 喝下几口后,感觉胸中一直堵着的东西似乎开始散去,喘息开始顺畅。 他坐到睡榻边沿,搂住小孟俭,抚摸着他的头,说道:“六仔,不哭。 好孩子,不哭。没大事。只是一时气血冲脉,不打紧。 没有吓得太厉害吧?”
孟俭的小名是“六仔”。 六仔嘤呜着吸了一下鼻涕。 孟倌和女仆们知道家主对这个小仔有特殊的关爱,平日待孩子犹如己出。 他们见惯不怪。孟乡伯嘱咐屋里几位,孟奭的死讯一定先要瞒着秀才娘子那边。 能瞒多久,就瞒多久。 “ ‘和秀苑’ 的那位虽然疯疯癫癫,但到底是奭儿的嫡母。还有另一位,虽然没养育过孩子,怀胎十月亦是不易。” 他说他会通知娘舅家:“泰山屋里,还是由我来告知。我不会耽搁太长。 大舅哥一直很关心奭儿。”
对旁人来说,孟乡伯的话颇为蹊跷。但对孟家大院里的事务一清二楚的孟倌来说,孟乡伯不用叮嘱,他也知道该怎么做。他说道:“阿郎放心。 六仔,记住,你也不可以多嘴。” 小六仔又吸了一下鼻涕,点点头。其实,他什么也不明白。一个七岁小童,不懂大人们的哑谜。他只是很害怕。
孟倌慈祥地对六仔笑了笑。他也很想摸摸孩子的头。那小仔虽然被眼泪鼻涕花了脸,哭肿了眼,但还是透着稚童们特有的可爱和水灵。他想到:“这孩子长得真像他阿娘。”
嘱咐过女仆和孟俭好好伺候阿郎后,孟倌走出屋门。他默默地叹了一口气,胸中充满惆怅。又是一位“我孟家”的至亲走了。这些年眼见着一位又一位的亲人离去,“我孟家” 逐渐凋零。 现在只盼着弟弟孟仆能带着“我孟家”的嫡系独苗早日安全回来。
这些年来,孟家庄却一天比一天繁荣昌盛。不仅是孟家庄,沿着芦花河顺流而下的许多村庄亦是充满袅袅墟烟、鸡鸣犬吠、驴嘶牛哞。以往荒凉的芦花河畔充满了人间气息。晤德十二年夏至十三年春的“收复交州” 战事后,孟家庄被划入戊州属下的一个新县 “交邑县”,有幸成为县城的一部分。孟家庄最南沿的人家,开窗可见隔岸那些正在盖建的县衙、官学、书院、档案馆、官客栈等等。
福祉延绵于当时朝廷出兵收复交州时,选中孟家庄作为粮草中转站。为了水路并进地调兵和转运粮秣,朝廷扩建了庄南的摆渡码头。并在芦花河上建起了一座木石结构的,可以并肩通行两辆四轭重载马车的大桥。 孟氏一族功劳斐然。
战前,秀才郎君一举成功“举孝廉”。战后,为了表彰在战时出资、出力,组织、带领了芦花河义勇军的孟家庄的孟孝廉,他被擢誉为 “乡伯”。有此身份,不但孟家大院可以不再出徭役,而且每年还能从朝廷那里得到一定的 “俸禄”。孝廉等同举人,不过没有经过科考。家里出了举人,一家人都可免傜役。可是五幅中出了乡伯,五幅内各家可免傜役。 孟家庄的孟氏们,个个试图与“我孟家”的人拉近关系。孟氏族长和孟氏耆老会的耆老们,从此对孟乡伯敬让三分。
在本朝,“乡伯” 称号是朝廷对一位布衣庶民的最高嘉奖。乡伯没有传承。虽然不是真正的爵位,却也一定要有一个盛大的封赐仪式,迎接皇批敕告。承受正七品的官服衣帽和正七品的俸禄赏钱。国伯、郡伯、县伯,再下一个不该是乡伯吗?可惜,前三个是本朝的贵族爵位。最后这个只是本朝对平民的鼓励。然而,在被称为蛮荒之地的戊州,百姓们却认定,“乡伯” 是爵位,是官职。要不为什么拿朝廷俸禄?
对孟乡伯而言,有俸禄,自然是极好。没有,虽然遗憾,却也不是天大的事。孟家大院如今在芦花河西北岸,早已经崛起,名声大震。有一个乡伯的荣誉,做起生意来,真是方便。做生意的启动金最难得手。没有人愿意给一个无名小人物无抵押地赊账。一旦有了恁大的名气,即便一时白手,亦可靠着名气起家。孟乡伯最看重的就是“乡伯” 这个荣誉。
可惜曾在京城里为了实现祖父的愿望,辛苦啃了多年书本的孟奭,在有生之年没有得到亲爷被封 “乡伯” 的消息。封赏下达时,他已经在流放的路上。
老天爷是公平的。赏老子,殁儿子。于孟乡伯,他却宁可没有这等荣誉,儿子仍然平安。
当天色放暗后,孟乡伯勉强吃下一点东西,强迫自己打起精神。 他要六仔挑着灯陪他到河边走走。芦花河在旱季里,懒洋洋地缓缓流淌。河畔的几株木棉树正直花期。在夕阳中,火红一片。青山绿水红花,飞鹤游禽绿鸭。煞是一幅令人心旷神怡的美景。他在一株树下站定,眺望夕阳西下时色彩斑澜的天空。他心里有一种形容不出来的惆怅。
他其实是爱那个孩子的。但他也承认,他并不是一个好父亲。他本人十七岁在父母的逼迫下与戊州府里的一位大户人家二十二岁的老姑娘成婚。那女子幼时得脑疾变的冥惛。因此影响了她择婿。世代盘踞戊州的泰山家,曾是戊州的首富。拥良田千亩,山林万顷,商船数艘。城中生意兴隆,城外农产丰裕。泰山家人脉极广。官衙、漕运、码头、城卫,触角深长。那时,假若没有泰山一方的接济和赊银,“我孟家” 不可能在三年之内重新振兴。
奭儿幼时,他并不十分在乎那个孩子。只因为不是他心爱女人的孩子。他也没有多少机会对那个孩子表达父爱。“我孟家” 的传统是“严父慈母”。父亲孟员外和母亲覃夫人主动担负起 “严父慈母” 的角色。秀才郎君太忙。忙着为落魄的 “我孟家” 挣出一份家业。
孩子就这么去了。他心里非常懊悔,深感对不起那个孩子。 也许,本该听从大舅哥的建议,在戊州下属的某县将就着先做个小县令。假如真那样,战后的此刻,那孩子也许已经稳稳地在戊州府衙里坐上一把交椅?搞不好还能当上“通判”?
虽然这个念头在脑中闪过,孟乡伯却很清楚,就是重来一次,孟奭还是会进京赶考。那孩子于读书上有天分。其余的方面?很难说。
好在他为孟家留下了一个孙儿。孟家大院算是名正言顺的有血食。 孟乡伯对天长叹几声。夕阳已落入地平线,只留下余晖。看看天色渐暗,他转过身对在一旁的河滩上练习打水漂的小娃说:“六仔,点上灯。咱们回去吧。” 六仔扔掉手中的小石子。眨着明亮的眼睛,点点头,说了一声好。然后,捻亮灯笼。 他清脆的声音倒提醒了孟乡伯。他改了想法,说道:“好娃,让我牵着手。咱俩去见你娘。” 小娃听到要去见娘,高兴地笑出了声:“好!好!见娘去!”
孟乡伯此刻很想见到覃红燕。 如今在孟家庄里能与他交心说话的人越来越少。 遇上奭儿不幸病逝这等大事,他很想与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 “阿妹” 红燕聊聊。她的温柔和善解人意,在孟家庄独一无二。
对于孟家庄的孟姓庄民们来说,孟乡伯与红燕的关系,只可定义为 “礼乐崩溃”。
红燕,姓 “覃”,原名 “红儿”。 她是孟员外夫人“刘夫人”的母亲的娘家族亲。刘夫人的母亲的本姓为 “覃”,婚后为 “刘覃氏”。红燕幼年时,父母双亡。 刘夫人收留了她们姐妹两人。红儿的姐姐小名 “青儿”。 两人做了孟家的丫鬟后,一人取名 “青燕”。另一人自然是 “红燕”。 这对姊妹花从年幼时起,就是极为秀美。尤其是妹妹红燕,不但长相可人,性格开朗,还“特别机灵”。刘夫人喜欢她,一直留在自己屋里逗着玩。
红燕自小嘴巴甜。受了骂、挨了打,默默哭几声后,一转头,假装跟没事一样。 总在惩罚她的大丫鬟们和嬷嬷们面前舔着脸说:“姐姐(嬷嬷),一定是为我好,对吧?我笨,都听姐姐(嬷嬷)的。” 有一次,当刘夫人问起怎么又挨骂了?她笑着答道:“笨呗。嬷嬷嫌我记不住话,用针不妥当。” 刘夫人调笑着:“娃笨?怎么学打络绦、盘纽襻、绣花边时,总学的那么快?” 说这段话时,小红燕不过十岁冒头。小女童已呈现出一手好女红。大户人家的丫鬟不是专业绣工,针脚均匀就算头等好女红了。
她女红功夫好,人温和谦让。在覃夫人的调教下,做事干净利索。后来夫人一直要她主持孟家大院的浣衣房的浆洗缝绣活计。 此是后话。
在孟员外郎被贬谪,准备只带着夫人和儿子去一个旮旯小县做九品县丞时,红燕哭闹着要跟着走。这时的刘夫人真心将红燕当干闺女。她遣散了不愿离京的众多男女仆人们,包括正伺候一位待产赵姨娘的青燕。只带走了几位愿意跟着去吃苦的心腹下人们。小红燕便成为改姓 “覃” 的员外夫人的贴身丫鬟。她年龄尚小,一路上反而多是覃夫人照顾她。打那之后,红燕再没有机会与姐姐相见。后来去了京城的孟仆帮助找过。没有找到赵姨娘、青燕等人。
跟着去乡下吃苦的这帮子人,都避开了兵燹战乱。成为 “我孟家” 的忠仆们。祸亦福兮福亦祸。人世间的千变万化没有人能预测。红燕常常以此经历教育儿子们。
孟县丞家的小郎君很快在小县里考得一个秀才。从此被家人称为 “秀才郎君”。 秀才郎君岁数渐大,对红燕的感情越来越深。 郎才女貌,无可厚非。只是大户人家的侍女往往是私奴,属贱籍。与乐籍等贱籍女子一样,要么 “出嫁” 贱籍,要么赎身被纳妾。覃夫人对秀才郎君纳红燕为妾,起初并不反对,而且很赞成。
当孟家逃难到了原先的 “歇脚屋” 后来的 “孟家庄” 时,“我孟家” 急需一笔巨款重整家业。 戊州府里的首富人家,看中了曾经的士族子弟秀才郎君。开出条件:只要肯娶我家的冥惛大龄女,除了赊出一笔巨资,陪嫁巨额嫁妆外,每年还可以倒贴孟家一笔丰厚的 “赡养费”。有了子嗣后再加一倍。但是,为了维护两家长久的和睦相处,男方不许纳妾。这最后一条,就是孟仆等人常说的 “霸王条约”。
此后,秀才郎君娶了冥惛女,生了独子孟奭。红燕嫁给了覃夫人为她选择的一个田奴,名叫 “孟三文”,昵称 “孟三猛” 或 “孟三闷”。当地人发音 “文”、“闷” 和 “猛” 听上去差不多。两人生了六个儿子。按孟家庄粗旷的农夫们的话:“孟三猛,够猛!”
田奴,是孟家在交趾那边的人畜市上买下来专干开荒、置地、田里活的奴隶。奴们在脱奴归良之前一律随主家姓。孟家的奴自然统一姓“孟”。
多年来,孟家庄的父老们常常怀疑红燕生的六个儿子并不全是孟三文的仔。别的几位先不说,就谈这个幺子小六孟俭。这娃长得格外的清秀白净。眉眼当然多随他曾经的大美女阿娘红燕。可是,在一颦一笑的偶尔间,可见“我孟家” 某主子的痕迹。
庄子里有谣传,小六仔是 “野种”。甚至有更离奇的传说,是孟奭的种子。孟奭离开前曾经一度与红燕很有些不干不净,不清不白。他俩在一起时,按长舌妇们的话,可不止母子情那么简单。 孟家庄的许多老人们都知道这段话 “若是囝,就叫 ‘孟俭’。勤俭的俭。若是囡,就叫 ‘孟勤’。 勤俭的勤。” 你说像不像老子给儿女起名字?当然,谁也不敢当面提起这个话茬。
孟家庄的汉子们可以调侃孟三文(闷、猛)。孟家庄的长舌妇们可以指点红燕的背脊。可是,孟三文踹着明白装糊涂,就是没反应。红燕则是一个扭头,眼神能杀人。孟家庄的妇人们其实挺怕红燕。这女子太漂亮、太妖冶、太能干,也太有气场了。
孟家庄的父老乡亲们,当然谁也不敢得罪孟家大院的家主,如今的孟乡伯。 村东的“邹城孟氏”们背地里就是再看不起 “我孟家”代表的“郯郡孟氏” 们,平日里却也客客气气。虽然大伙儿如今都是戊州孟氏,可当年若没有 “我孟家”的艰苦创业,哪里来的红红火火的孟家庄?
无论旁人如何看,孟乡伯自从举孝廉、封乡伯后,常常是挺着腰杆子去红燕的 “三文宅”。他如今是孟三文夫妇的主子和挚友。孟奭考中“贡举”那年,秀才郎君非常高兴。是时候兑现孟员外夫妇生前的另一个承诺。他做主外放了几位老奴。其中就有孟三文。并为他一家人脱奴归良,在官府那里登记了户籍、住宅和田地。
良民孟三文一家登记的住宅原是红燕下嫁时,覃夫人特意为红燕盖的“奴舍”。是红燕嫁妆的一部分。那宅院是典型的孟家庄村东孟氏农家院。因为是作为红燕的嫁妆。他家的屋子是石基粉墙黛瓦。屋里还铺了青石板地。做工和材料都属于考究的那种。
戊州的孟家庄地处亚热带,一年中基本只有雨季和旱季。春夏秋冬不分明。当地人的住屋多是高高架起的茅草顶竹屋。上层住人,下层养牲畜。孟家庄村东的孟氏们因为是移民,喜欢保持北方人的生活习惯。喜欢建盖石基木梁木牖木门窗的房。这种房被称为 “两层三跨廊房”。之所以是廊房,因为一层中堂像宽大的廊,前后各有一道门,左右各有楼梯。有钱的,不但石基粉墙黛瓦顶,而且门框上带有各样的石刻、木刻、砖刻等装饰花样。两层楼,上层住人,下层待客做生意。三跨,也叫三间开,表示左、中、右三个隔间。中间一间往往用来吃饭、做手工等。屋外一定会有一圈迴廊。这里半年雨季,十步一草亭,屋外带走廊,是必不可少的方便。后院有厨房、储藏室、柴房、驴棚。还有猪圈茅厕等等。
当然这种农家院是一般小康以上人家的设定。像孟家大院那一类土豪富贾大地主,其恢弘和考究可谓像王府。
孟三文的宅子前有用篱笆围起的前院。他听见柴门边的狗一声轻吠,又听见柴门被推开。三文放下手中正编织的竹篮,抬头往柴门口望去,见孟乡伯和小六仔正推门进来,他扭头通告在右廊里灯下缝补的娘子,起身将一大一小让进右廊。
红燕正在灯下为丈夫缝补衣裳。 她放下手中活,站起身来迎接来人。 孟乡伯看到他们夫妻二人和睦地一起挑灯夜做,突然又是一阵更强烈的悲哀涌上心头。他一辈子不能享受到像三文夫妇这般的夫妻和睦。他们虽然无琴瑟和鸣的闲趣,却有同甘共苦的温馨。
他的眼眶发酸,眼泪情不自禁地随着面颊落下。他重重地落坐到红燕让出的红木交椅上。双手捂面,开始抽泣。
在众人面前往往是不怒而威的孟乡伯,只有此时此刻在此地,面对这一对“我孟家”忠心不渝的夫妇,才敢纵情放松。红燕是谁?是他的发小;是他不渝的挚爱;是他一辈子放不下的灵魂伙伴。
红燕知道一定是出了天大的事。 她急忙转身遣六仔去后院厨房重新提壶凉茶。六仔应了一声,同时拉了拉他娘的衣襟,小声问道:“阿娘,能让五哥陪陪六仔吗?六仔害怕。” 他娘同意说:“五哥哥正在后面厨屋里看书呢。” 虽说农家有日落而息的生活方式,五仔是学生。他常常会就着未熄的厨火看书。 五仔的书多是从孟家大院的藏书阁里借来的。三文家的孩子们被允许到藏书阁借书。这是孟乡伯对“三文宅”的特殊照顾。五仔与六仔的年龄最相近,兄弟俩的感情最深。六仔很是想念与五哥同床共枕,亲密无间的快活日子。
遣走了小六子,红燕转身安慰孟乡伯。 见他稍微平静,忙问发生了什么事。 三文犹豫着要不要回到堂屋门边的矮竹凳上,继续编织他的竹编物。 反正妻子回头会详细告诉他发生了什么。堂室里光线很暗,可对睡着也能编织竹器的三文并不是个问题。
孟乡伯晚间不请自来,在过去的二十年里已经发生过无数次。 孟员外夫妇在世时,他还是偷偷摸摸地偶尔过来。多数情况下,他顶多坐在院子里,两人,有时加上三文,在昏暗中“小酌”或“品茶”。孟员外夫妇归西后,秀才郎君过来的更加频繁。尤其在孟奭离开后这些年里。有时借口来送东西:“不好意思,还想见见孩子们。” 有时会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叫红燕帮助出主意:“要是我阿娘还在,她会怎么说?”
当然更多的时候是找三文商量与山民们做买卖的事:“三文,你看这事能这么办吗?” 双方心知肚明,这是个借口。有正事怎么不能白天在孟家大院说道清楚?因为秀才郎君诚心想让红燕也掺合进他与三文商量的事。三文也想让娘子听听,给拿拿主意。
孟三文,男子汉大丈夫,哪有全不在意自家娘子与他人不清不白的?但是,三文很清楚,妻子是怎么抬进来的。更清楚孟家大院两代家主对他们夫妇两人的恩惠和信赖。牢记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老理。
正是因为得到了孟家大院特殊的恩惠和信赖,他才有机会成为风光的“孟庄头”。庄头,孟家大院在外管理农耕和交易的头目。他的地位几乎与大管家孟倌平起平坐。 正是因为得到了特殊的恩惠和信赖,他一家人才有机会早早地脱奴归良。他家的孩子们才有机会考秀才,进入州府的官办书院。 正是因为得到了特殊的恩惠和信赖,他家的日子才能比一般人家过得富足快乐。
是,他家儿子多,而且不都是他的儿子。但如果不是“我孟家”的善心,多年前一个饥寒交迫的 “南番奴”,很可能早已命归黄泉,更别提娶妻生子。
孟三文刚要走出右廊,脚步停了下来,在门牖边站住。 孟乡伯已经收敛情绪,正将孟奭的死讯告诉他们。 红燕听到后,震惊地开始颤抖,啪一下昏死过去。 两个男人都赶紧来到她身旁。三文将妻子抱到窗下的罗汉床上。他搂住妻子,开始低声呼唤她。 孟乡伯则焦急地掐住红燕的人中,嘴里不停地喊着:“水!拿水来!”
这时小五和小六正好进屋。他们为孟乡伯和父母端来安神的凉茶。 小五托着茶壶,小六捧着茶碗。 见到阿娘那样,小六哇的一声哭出来声来,手中的三只茶碗劈啪落地摔得粉碎。他扑到娘的身上。这一天里,六仔受到的刺激太大了。先是孟乡伯,现在又是阿娘。虽然他并不明白为什么两人都晕厥,可他很害怕。
小五到底大几岁,他放下手中茶壶,帮助孟乡伯给阿娘灌进几口清水。 直到红燕转醒,他才跑去后院,重新取来茶碗。又熟练地为大人们一一敬上安神的凉茶。 之后,五仔哄着仍然哭泣不止的弟弟离开。在他们出屋时,五子静静地拉上了堂屋的前门。
之后,他带弟弟坐到前院中用来乘凉的晾榻上。开始逗弄家里的小狗。 六仔哭哭啼啼地告诉哥哥先前孟乡伯的昏厥,完全忘记了大管家孟倌不要他乱说话的嘱咐。五仔静静地听着,明白为什么弟弟会被吓成那样。虽然他见到阿娘当时的情形,也被吓得不轻。记得两年前,阿娘得知二哥和三哥的死讯时,也是这般撕心裂肺、欲哭无泪的吓人模样。一夜之间,阿娘的鬓角生出缕缕白发。人看上去苍老了十年。
五仔不断地安慰弟弟。给弟弟讲他最近读到的《山海经》。如今他是唯一留在父母身边的孩子,要多担当点事。
大哥已经在交州单立门户。二哥和三哥已经为国捐躯。四哥取中秀才后,顺利进入州府城的官办书院里,成为斋生(官府出资,住校读书)。六弟五岁多时被领去了孟家大院,成为孟乡伯的弟子。兄弟们都走了,只留下他一人孝敬父母。五子有时觉得非常孤独。好在孟乡伯时常带着六仔来家里说话。每次见到弟弟时,他都很高兴。弟弟小时候,他还学着为弟弟换尿布,喂米汤。
三月里深蓝色的夜空上,月芽弯弯,星光闪烁。 两个孩子躺在晾榻上低声说着话,昏昏欲睡。
屋里,红燕从震惊中清醒过来,不停地抽泣。 留在屋里的三个成年人无声地坐了好一会子。 孟乡伯和三文静静地饮着清凉的茶汤。 孟乡伯首先打断了沉默,用中原腔说道:“这茶,陈了。 红儿,你尝尝,看我说得对不对。”
红燕颤抖地端起她面前的茶碗,吸了一口,说道:“是陈了。五仔可能用错了贮罐。储藏室里还有一罐未开封的巴蜀茶。要么 …… ”
孟乡伯打断她说道: “算了。 这个也不错。 你要五仔明天去茶七那里取点今春的自制新茶。 你们也尝尝咱家自制的茶。 茶七制茶的手艺又有精进。 是用药廿在绝壁上探到的异丛茶叶制得。”
红燕叹道:“药廿整日在山里转,也没个后人。 他一身绝技要后继无人了。” 她的声音哽咽着。
“茶七” 和 “药廿” 都姓 “孟”。 茶七还能算是孟乡伯的远亲。 药廿却是与孟三文一样是庶宗,本姓不咎,改姓孟。
孟乡伯又说道:“前些日子,戊州府里的一家书铺掌柜为我搞到了一整套的《茶经》。 等小四哪天回来,有空了,让他去我那里取书。回头给茶七讲讲,看书里都说了些啥。看看咱家的种茶、养茶、制茶、冲茶的方法,能否有所改进。 那套书特意为小四讨要的。” 红燕说了一声谢谢。 孟三文家的孩子们,从小识字读书。因为阿娘红燕识字读书。
三文见红燕的情绪趋于稳定,默默地回到竹椅上,继续他的编织。 留下两人好说体己话。
右廊里又是很长时间的的沉默。屋里只有从堂室传来的编织竹器的咝咝声。孟乡伯见红燕彻底止住了唏嘘,开口道:“逝者已矣。 但是 ‘我孟家’ 并没有绝户。 孟仆不日将带着孙儿归乡。” 他心里很明白,“我孟家” 离绝户尚远。他抬眼看着坐在对面眼目红肿的红燕说道:“子在川上曰: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丧子虽哀,日子如流水。 经历过的人必懂吾之意也 ……” 红燕点点头,嗯了一声。眼泪又充满眼眶,说道:“为什么还提这个道理?懂是懂,残喘的人心里终归是放不下。”
孟乡伯看向红燕。在灯光下,他忽然感觉红燕似乎更加苍老。他明白红燕的心情。此刻心里感到万分惭愧。他说:“放心吧。 我一定善待小六子。 奭儿嘱咐过,那孩子会为 ‘我孟家’带来福气。” 红燕没说话,只是点点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孟乡伯一阵心悸。他感叹说:“红儿,要对自己好一些。对自己好就是对孩子们好,就是对三文好,就是对我好。”
孟乡伯问道:“伯仔最近有书信吗?” 红燕又是点点头,嗯了一声说:“ 彼夫妻和睦。 媳有身孕。谢谢总惦念着阿亮。”
“离着不远。什么时候能回来看看。挺想孩子的。”
“怕是不易。镇守边疆很难有机会回来探望父母。”
“伯仔”,是指孟三文家的长子。伯子远游有方,保家卫国。
伯仔叫 “孟倞”。倞,发音为 “亮” 时,意为“远也”。倞,发音为“竟” 时,意为 “强健”。如今伯仔南下交州为国戍疆土。他是军官。娶了妻。转为军户籍。 他向兵部报备时,特意为自己改了一个表字 “亮境”。家里人还是习惯地唤他“阿亮”。
军户籍,有地、有房。无田赋、户税。 闲时练武种地,战时自备武器、盔甲、车马出征。 没有徭役,总有田地。 但是,世代从军的军户最易绝户。长年戍边的人,最易伤残生病。伯子没有过多地考虑过绝户、伤残、短寿。 他曾是田奴的儿子。 从小懂得,只要有良田有壮畜,就有生活的希望。。
弟弟们的战殁促使伯仔心中充满了仇恨。因此他作战英勇无比。从戎后三年,成为七品小校。 他自愿戍边。他的两个弟弟的魂魄还在交州游荡。 他舍不得离开他们。他要为他们报仇。仇家不死,誓不还乡。
伯仔从戎前是个秀才。小时候喜欢下围棋,喜欢读杂书包括兵书。他曾是个打架不怕死的生猛小子,有个昵称 “大猛”。尽管看上去文静老实,知道他的人都知道,他内核很硬汉。不少在芦花河一带长大的汉子们即便对他不熟也听说过,孟家庄的少年阿亮不但敢打架,更是诡计多端,善于布局。小小年纪就能聚集一帮年纪比他大的青少年们,听从他的指挥,有章有法地打群架。
孟倞将成为戊州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