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鞭美少年之六・居隈孟家
慕筵茶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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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翰林翁的小宅院后,孟奭坐在车里仍然义愤难平。 想来想去,想多了,钻了牛角尖。这人只要一钻进牛角尖,很难自拔。开始怨天怨地怨祖宗,除了他自己外,谁都怨,什么都怨。假如他祖母还在,怕还能宽慰他几句。还有一个人是孟家的浣衣娘红燕。可惜两人都不可能在身边。祖母驾鹤西去。红燕远在天边。刚进京时,他时常想到红燕:“不知那孩子怎样?” 后来,也就淡忘了。
这会子,他主要是埋怨秀才郎君没有允许他早日进京。不然,还能早几年入太学外舍。遇到两年都没被取中内舍这种意外的不幸时,也不会受到类似年龄大这号问题的附加困扰。“嗨,人生教训啊!干什么都必须赶早不赶晚。”
他在车中长嘘短吁。越想越烦。大约因为天气的缘故,闷热要下雨,他感到浑身发热,欲汗无汗,喘不过气来。在戊州长大的人,本身应该适应闷热的气候。可此刻的孟奭心烦意乱,有气无处发泄,故此觉着浑身上下不得劲。
实话说,孟奭最后能凭借祖荫入太学外舍,还得感谢秀才郎君阻止他小小年龄就离家赶考。孟奭考中贡举那年,是晤德四年。 那一年,霍大祭酒还没有上任。“三舍法” 还没有实施。 太学外舍还没有扩大招生。 假如孟奭在晤德五年的春闱中也没有被取中贡士,最大的可能就是回戊州再取解试。他恨来回万里之路,宁愿留在京中。老天爷点的机缘和机遇,就是这么让人无可奈何。
如今虚岁二十三的孟奭,早忘了这些具体的光阴节点和巧合。关心则乱。他最关心的莫过于错过了取入内舍的最佳年龄段。
秀才郎君也确实失算。他本意是怕儿子单独进京受苦。秀才郎君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很合格的父亲,可孩子到底是自己的孩子。孩子吃苦他心疼。他其实早料到一直被家人捧在手心上的儿子,入仕之路不会那么顺溜。也做好了准备,自己多吃些苦,使得儿子可以无忧无虑地读书。他没有望子成龙的愿望。孟奭入仕中兴“我孟家”是既定方针。
并不是他有先知先觉,是人生经验。知子莫如父。都赞孟奭是神童,秀才郎君心里明白,其实 “非也”。 比起自己年幼时的懵懂和贪玩,那孩子只能算是在读书一事上早慧。在戊州那种地方,读书人本来就少,读书好的人更是凤毛麟角。所以才能显露出孟奭的不凡。小时候见过世面,过过锦衣玉食的秀才郎君心里通透得很:孟奭这种“神童”,在读书蔚然成风的地方,不过是个寻常的聪明孩子。
当年,孟员外老两口为了重振家业,迫使十七岁的他娶了一个又丑又傻又疯又老的富贾之女。都是十七岁,孟奭中贡举。他却不得不担负起养家的重任。父亲要做“耕读逍遥翁”。耕作,由儿子担当;读书,由自己享受。要做孝子的秀才郎君,多年来一直默默无声,心里很有些不服气。假如换过来,耕作,由父亲担当;读书,由自己享受,他也可能不只是秀才。可能是个贡举?可惜世上的 “假如” 永远不能成真。
日子过得好些后,秀才郎君虽然也向往过 “一炉香,一盏茶,一本书,雕花小窗又春风,欲借佳茗换羽仙” 的悠闲日子,可是劳作惯了的他,停不下操心赚钱的习性。钱是越赚越多,可越多越想赚。为了儿子能做个治人的“劳心者”,在现实中,他甘愿做个治于人的“劳力者”。冥冥之中他有一种感觉,本劳力者会有一天翻身做劳心者。也许,时机还未到?
孟奭是永远不会理解 “阿哥”这个人的。因为他根本不愿费神去理解秀才郎君。 孟奭从小就被那个自愿做“耕读逍遥翁”的祖父灌输:秀才郎君是个没出息的人。从小不爱读书,做不得“儒生”。在孟员外眼里,“爱读书”是指爱读儒家经典。有出息的人一定要做儒生,最后科举入仕。
孟奭清楚地记着,祖父常常痛骂“阿哥” 不读书,没出息。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甚至举藤条抽打一声不响地跪在地上的阿哥。只因为秀才郎君听到孟员外为孟奭解释 “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 这段话时,他提出异议。他问道:“这么说来,人要饿得快死,累得筋疲力尽,学不进东西,方能担负大任?假如真是这样,奭儿就该吃点苦,挨些饿。帮助我干活,劳累筋骨!” 祖父听到后,勃然大怒。他说秀才郎君是在歪曲圣人的话。是在为自己的没出息诡辩。是不敬重“我孟家”的先祖。
祖父说过,他的奭儿生来就是个有出息的人。因为小小孩童时就爱读儒家经典。进而奭儿生来就有资格享受无忧虑读书的特权。
听见孟奭在车里自言自语些莫名其妙的抱怨,孟仆默默地赶车。他没文化,搞不清楚谁对谁错。
小菊拉着车拐了几道弯,路过一处繁华热闹之处。孟奭叫孟仆停车。他下车,说是要去会友人:“回头我自己步行回家。走走路,散散心。” 孟仆抬头看看门匾,知道小郎君又要去“嬲”。心里不快,想到:“才刚刚晌午,就要去 ‘狎妓’?自己又没个固定的收入,就不知道节省点。” 怪谁呢?孟家从上到下都宠着孟奭。包括孟仆本人。
孟仆对小郎君跟着一群人养成这个风流习性,心里很不满意,可又不言语。他一边嘴角上挑,默默地哼出一个鼻息。 他看见一位眉目清秀的年轻龟公将孟奭引入门后,举着水囊灌了几口水,又给小菊灌了几口后,准备回家。一转念,午饭没有着落。摸摸口袋,倒也有几个铜板和一粒碎银。干脆将车赶到东城城隍庙广场对面一处大茶楼边,找了一个空位,将小菊拴住。 他站在那里等待看车位的人过来收停车费。
“慕筵茶楼” 新开张没多久,大约有半年。孟仆还记得开张那天的热闹劲儿。业主出手格外大方。不但买下了原先一家倒闭了的茶楼,还花重金扩建翻盖。如今的新茶楼,门面恢弘华丽。在京中 “茶楼” 中可谓数一数二,不对,是数第一。内里装修收拾的也格外干净雅致。也对,来 “慕筵茶楼” 品茶、点茶、斗茶的人物,非贵即富。 大门边招呼人的,见穿着寒碜点的人,还不让进大堂正门,怕污了贵人们的眼。
听说在二楼临窗,可望见三教九流无所不有的东城城隍庙广场。茶楼与城隍庙跨街遥望。要跨的那条街叫 “象邸街”。象邸,象邸,象的宅邸。 住这条街两边的几大“锚定”人家,非天潢即贵胄。 进出茶楼的人可不是都应该按茶楼的要求,穿戴的干净整齐一些?这里是礼仪之邦,尊重别人也是尊重自己。
茶楼业主手笔之大,还将附近一圈买下来。 扒倒了小宅子,打了一圈带花窗的围墙。墙内是花园。园内有小巧独立的禅茶室。墙外开辟了几个停车位。每个停车位前有个拴马桩,一个小水槽,一个小食槽。水槽里,每日有专人换清水。占用一个车位,一次要交三文钱。 要是再想给马添点精料,再多交一文。 有从远地进京的人,要是还想让人洗洗马鼻什么的,再交上两文钱。这种收钱法,刚开始时叫人骂得不轻。没几天,敢来这里喝茶的人,都开始守规矩。
有些伺候主人来品茶和斗茶的跟班们、马夫们,喜欢聚在一楼的大堂里一个不显眼的角落,被称为 “下角”,互相交流点听来的闲言碎语。
托老骥和小菊的福,陶小杨请孟仆坐过两次一楼的 “下角” 。 孟仆也算进过了 “慕筵茶楼”。着实长了点见识。 不过,陶小杨的面子也就止于一楼大堂。他说,他只跟着他阿爷陶监丞,在开张那日上过一次二楼。二楼上不是雅座,就是雅间。绝不是一般的人能坐得起的地方。
据陶小杨说,入座前,先要交押金。 离开之前,茶楼根据消费多少,从押金里扣除“消费税”后,再退押金。那押金是以两百文起价。 陶小杨指着二楼说:“瞧见那些能望见大堂的座位吗?那些就是两百文押金的便宜雅座”。雅间要价也不同。最贵的雅间要一两银子的押金。 一两银子就是一缗钱。按本朝制,一缗八百文。 孟仆听到后,倒吸冷气,咂嘴不止。
陶小杨还讲过一个笑话,说几个不懂事的人,为了显阔气,包了一间八百文的雅间。吃吃喝喝后去结账。 账房要他们再交两百文“消费税”。领头的人问,消费税不是从押金中扣吗?商家不是该退给我六百文吗?收账的那人,誊好一个清单后告诉他们,尔等打碎了一只“金丝碧釉玛瑙光”茶壶,两只“金丝碧釉玛瑙光”茶盏……
“啥叫 ‘金丝碧釉玛瑙光’ 茶壶和茶盏?” 一位听者打断问道。
“绿色闪着玛瑙光还带金丝花样的瓷器。” 另一人解释说。 “矫情,…….” 前者刚要评论,众人打断了他,催陶小杨继续。
“…… 而且,还买了两只古董花瓶。除去押金八百文,其余的花费都算在尔等的消费里了。 按户部规定的税率算,尔等还欠两百文消费税。客官,这是清单。请查查细目。”
“那领头人一看账单,脸上顿时红里发黑。几个人不过喝喝茶,却花了一千多缗。”
“啥?一千多两银子?就为了喝个茶?吹牛吧,陶兄。” 有一人提出异议。 众人皆知,纯侃爷陶小杨好吹牛。
“还别说,一点不!警告兄台,这慕筵茶楼的雅间里卧虎藏龙。 除非你有那个能力,进去后最好手脚老实点。不但手脚,眼睛嘴巴最好也老实点。千万不可东张西望,不可毛手毛脚,不可声张闹腾。不然就会惹是生非。”
“八百文押金的那种地方,是我等能坐的起的吗?大堂里坐坐更随意。对了,陶兄,在大堂里打碎了茶盏,是不是也要赔偿?这粗瓷茶盏像是不值几个钱。”
“当然要赔。” 陶小杨做了一个鬼脸:“不过,只要我在,怎么都好说。”
据陶小杨讲,其实那几个人模狗样的无赖,虽然打碎几件茶具,但并不值多少钱。是 “买了两只古董花瓶”,将消费金给抬上去了。 一只花瓶给算了四百两银。 那几个人事先不知从哪里得到的消息,知道那两只花瓶是古董。他们原是打算悄悄地将两只花瓶顺进自家的褡裢里,再用带来的仿制品替换。过程中,不知谁(“毛手毛脚呗。” 陶小杨评论道)碰翻了茶壶,打碎了茶盏。声音不算大,却警觉了站在门外等待伺候的茶博士。八百文押金的雅间都配有一名茶博士。要随时伺候客官们。茶博士赶紧推门而进,给他们换茶具(“所以,千万不可声张闹腾。人家是,推门而入为客官服务。容不得你同意不同意。” 陶小杨说。)一眼看出花瓶被调包。 当时没吭声,将这事上报。这是茶楼的规矩:发现问题时,不可大惊小怪。
孟仆不解,问道:“古董花瓶那么贵重的东西,怎可放在茶楼里?这不是故意为之,自找损失?”
“老仆兄,不懂了吧?京中常有败落的旧贵门们,将祖宗留下的古董在 ‘慕筵茶楼’ 里寄卖。 那两只古董花瓶就是寄卖品。 据说,一只至少值三百两银。 要是有人想买,可谈。偷摸调包?没门。 伺候雅间的茶博士们,对自己包的那间屋里物件的细枝末节也必须了如指掌。”
“哦,是诱饵,钓小偷?” 众人恍然大悟道。
孟仆问道:“小杨兄,要是当时没有打碎茶具呢?他们岂不是就得手了?”
陶小杨答道:“老仆兄,你离京太久了,不清楚京里的大商家们的背景。今非昔比了。 ‘慕筵茶楼’ 是谁开的?是我陶府 ‘望月宫主’ 朱娘子代表几家股东们开的。据说,有内库的人拿干股。朱娘子用人,历来只用自己人。 ‘望月宫’ 的人,除了有些功夫外,还要有些见识。 那茶博士可不止只懂伺候茶,也是经验老道的江湖人。所以,才会有旧贵门们放心寄卖家传的玩意。像那些沐猴而冠的无赖们,再人模狗样,一踏进这茶楼,就会被盯住。即便没打碎茶具,出雅间门时,茶博士用眼角一扫,就能发现调包一事。 我敢保证,那些人还没下到一楼,大堂里的人就能接到暗号。 他们根本出不了大门。 ‘慕筵茶楼’ 开业前就计划好了防止道貌岸然屑小无赖的手段。”
听到这儿,有一人说:“这几人不是傻了?雇人半夜偷出来不就成了?”
另一人说:“你没听明白吗?这茶楼的股东里有内库的人。但凡有内库掺乎的买卖,都被盯得忒紧。还是别打歪主意为好。再说,望月宫在江湖里可是大宗家。手段辣得很。”
“小杨兄,我还是不懂。旧贵门们一时手头紧时,将东西压在典当铺不就好了?” 孟仆问道。
“有些人穷讲究。真的,穷的只能找口饭吃时,还要为心爱的物件找个懂行的下家。对那种人来说,送典当铺是糟践好东西。再说,物件放在 ‘慕筵茶楼’ 里,茶楼是先付了他们典当金的。寄卖也是一种典当。”
说到这里,陶小杨嘿嘿一笑说:“我还听说,那两只花瓶本身就是仿品。仿品中有高仿低仿。高仿品可以假乱真。有真心实意想要的人,茶楼会联系保人,带去审查真品。至于真品藏在哪里,可就没人知道了。”
有一人说:“这还用问吗?内库呗。” 众人不同意:“内库有那么好进?只能说是茶楼代内库卖东西。对不对?”
另一人说:“也可能是陶府。朱娘子不是陶府的人吗?”
“胡说!” 陶小杨一拍桌子,说:“我陶府是那么好进的吗?” 接着他嘘大伙儿安静。其实刚才就数他声音最大。
孟仆对 “慕筵茶楼”,望而生畏。没人请他,他绝不踏进半步。他倒是很喜欢用茶楼外的停车位。因为这茶楼真不是一般人能消费的地方,车位常有空位。尤其是晌午这一段时辰。
他停好车,交了停车费。 没进茶楼,而是多走了一段距离,找了一家熟悉的面摊。 高汤面,他不想学做。因为总是吃得起。这家摊主是摊二代,他家摆摊可有些年头了。摊主为人大方,与孟仆也有多面之交。孟仆多交一文,不但肉汤加得足,还加进了两个鸡蛋,多加了几片时鲜菜。 就连葱花也给得足足的。
孟仆吸溜着荞麦面条,想着怎么向秀才郎君报告小郎君孟奭又没有被取中这事。他当然没听到孟奭和翰林翁早先的那段对话。 主子们饮茶手谈,与他无关。他也不清楚是从哪年起,孟奭才有考太学外舍的资格。他和秀才郎君一样,是个没出息的人。一个劳力者,不懂那些弯弯绕的名堂。
吸溜完了面条,吃进两个鸡蛋,又将面汤喝了一个底朝天,孟仆只觉得八分饱。 他向摊主要了一碗清面汤,坐在摊边的矮凳上慢慢向肚子里注水。人穷,只好多喝些稀汤清水饱肚子。他又想到了晚饭。 晚饭,免了吧。小郎君一钻进勾栏,不到起三更子初(晚十一点)宵禁前不会到家。屋里还有不知哪天剩下的一张干烧饼,自己一人就着清水凑合着咽下,足够了。
小郎君如今一不高兴,就钻勾栏。孟仆拿他没辙。劝几句,他回怼的话句句扎心。不如不劝。这人啊,要是没读过多少儒家经典,道理也说不清。何必去读书人那里自找气受?孟仆也有抱怨,抱怨小郎君交友不慎,和纨绔子弟贾大侃走得太近,学坏了。他是真不看好贾大侃。人家陶小杨虽然爱侃,可是侃出来的东西,听着有趣。这贾大侃,不愧姓 “贾”。侃出来的东西,就是一个 “假”。幼稚可笑得很。
虽然孟奭总抱怨是秀才郎君耽误了他,可是今夏又没被内舍取中这事,是一定要向秀才郎君报告。秀才郎君怎么都是“我孟家”的家主。“嗨!再等几天吧。如果小郎君还是不肯写信去,我必须得写。” 孟仆想到。
他又惭愧自己的文字:“没读过几天书的人,信也不会写。最好还是由小郎君来写。” 秀才郎君虽然只是秀才,可有些回信,孟仆还读不太懂。他常要东海会馆的老掌柜为他解释。老掌柜喝过的墨水比孟仆的多。他说,秀才郎君的信,用词之雅,书笔之美,绝非一个农夫所为:“他(秀才郎君)要真想走仕途,没准不输于他儿子。”
孟仆没敢将老掌柜的话传给孟奭。怕后者一下子想歪了,倒给自己惹来一顿骂。自进京后,孟奭的脾气一天比一天大。越来越看不起自家不读圣贤书,胸无大志,安心过乡下日子的秀才郎君:“甘作燕雀的老子,安知有鸿鹄之志的小子哉!作甘作燕雀的老子的小子,颜面尽失。”
啥?孟仆实在听不懂。
去夏,孟奭第一次未被取中内舍时,在孟仆喋喋不休的聒噪下,他最终老实地向孟家庄的那位燕雀报了鸿鹄之忧。秀才郎君回信时,不但又是一番言语诚恳的鼓励,还答应只要孟奭在太学里坚持,他每年会多给京城两人寄五十两银子。 就是说,秀才郎君每年要向京中二人提供一百两银子。 陶小杨曾说过,他阿爷一个七品官,零零总总一年的收入折合成银子,也不过是七十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