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鞭美少年之六・居隈孟家
我孟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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晤德四年秋 ,十七岁的孟奭在远离中原朝廷,“半开化” 的穷乡僻壤戊州,考上了举人。孟奭又顺利地通过了 “解试”,成为贡生举人,即为 “贡举”。
他中举之后,依他务实的母舅姥爷家的大舅以为,就在戊州府官衙里找个差事,也好帮助自家亲朋们。 大舅说:“本耆老有路子为奭儿求得一个官做。 不然,捐个官也不是不可以。奭儿如能做父母官,正好可维护戊人免遭他人欺负。”
大舅是戊州府的杂货商行会的行首。 是行首,非会首。 行首就是本行业的龙头老大。
戊州这旮旯自古荒凉穷困。 山太高水太长,人烟稀少。还有不少 “南蛮山民” 喜欢钻到山里自成一体,与世隔绝。 戊州府城里的当地人有习俗,自行组织起来成立行会。 比如,布行会、米行会等等。小工商贩们为了少受欺负,行动方便,常常会依附本行业的行首大商贾。
杂货商行会的成员多是一帮子走街串巷的商贩。大舅家的杂货店是一个“百货”店。什么都卖。贵至古董古书,贱到针头线脑。更有走村入户的挑担小贩们到他那里赊账进货。
各行会都有自己的会馆。官府有个事,颁布个公告,不用到处敲锣打鼓刷浆糊,只在各大行会馆的门前贴上公告,再通知各行首们。 行首们自会关顾其余的细节。
各行会不但有自家的行会馆,还会养自家的安缉班子,就是狗腿子们。 各安缉班按行会会旗的颜色和花纹着班服。 班服也是行会自家出资。 这行会馆、行会旗、行会安缉班等等的花销都是出自于行会的行首。没有点家底的人,再古道热肠、助人为乐,也不一定做得起行首。
各行会的行首都是很有牌面的人物,被称为“耆老”。此“耆老”非彼“耆老”。并非一定要是老人担任。比如,孟奭的大舅父不到“知天命”的岁数。人五十,方知天命。孟奭的母舅姥爷去世得早,行首位置传给了大舅。不知天命的大舅时常出席“耆老议事”。年富力强的他被称为“耆老”,是敬称。
耆老们往往是“使君大人”们的座上宾。实际上,当然是各行首耆老们轮流坐庄请客。大伙儿一起与使君大人拉近关系。由某耆老出面,请到使君出席耆老议事,使君答应并来了,某耆老会觉得倍有面子。自接任行首后,大舅从来没有失过面子。所以大舅说,他能为孟奭“求得一个官做”。
尽管本朝有规定,上县县令、中县县令等七品以上官员,一定要从“进士出身”或 “同进士出身”中选拔,类似戊州属下的偏远地区的下县县令,却可以由“孝廉”担任。孝廉者,除了兢兢业业的小官胥吏外,也可是通晓经书的儒生。孟奭是贡举,足以担任县丞或主簿。锻炼几年,岁数稍大一些时,从政经验丰富一些后,再被提拔成县令,足矣。
见过世面的秀才郎君却坚持要儿子进京参加“省试”。 “考贡士,中进士” 是孟员外夫妇的遗愿。 孝子秀才郎君答应过的事,是决不会食言而肥。 他虽然不是读书的材料,却是个知廉耻的孝子。
员外夫人在孟员外病逝的第二年也跟着去了。祖父母的连续去世,对于被员外夫妇一手养大的孟奭来说,“如丧考妣”。
孟奭长到七八岁才得知,在孟家大院最为宽大舒适的 “和秀苑” 里,那位长年被关在院中供养着的疯女人,是自己的亲娘。 孟奭不孝,对那个又疯又丑的女人竟然没有产生出一点亲情。他对只读《齐民要术》和民间话本的父亲,始终称其为“阿哥”。
既然已经取得了去礼部贡院参加 “省试”的资格,他不去岂不是可惜?孟奭虽然年少,但很有些傲骨。母舅姥爷家的那群燕雀,岂知他渴望翱翔于四海的鸿鹄之志。他坚持进京赶春闱。虽然居于江河曲隈之处,孟奭对自己的前程有盛大的憧憬。
但他并不需要马上出发。秋闱年年有,春闱却是三年一次。因为赶明春的省试有些仓促,秀才郎君和孟奭听从了顾夫子的建议,放弃明春的,着手准备考四年之后的春闱。
白驹过隙,光阴荏苒。 转眼到了晤德七年。 恰是孟奭的弱冠之年。之后,孟奭成为成年人。 他必须出发进京了。家里紧锣密鼓地为他准备行装。自孟员外去世后,秀才郎君成为家主。他不是一个读书的儒士,却是一个经营商才。 在他的经营下,孟家大院越发富裕。正是:“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虽然,秀才郎君写不出谪仙的千古名句,然而,也有自古豪客们常青的倜傥情怀。
似这般五千里路云和月地入京赶考,对任何一个人来说,是一种磨难和砥砺。 秀才郎君担心儿子吃苦,决定先拿出一千两银子做路费。 一路上的花销,入京后的衣食住行,哪样不需要银两?对一个平民家庭来说是,赶考往往是重负。 孟家上下一心一意要送孟奭进京赶考,不是重负而是必负之责。
晤德七年,京城里出现了但还没有时兴银票。戊州府里做交易仍然用真金白银,实打实地铜钱。一千两白银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孟家自会安排车马。
秀才郎君派出能打个三拳两腿的孟家忠仆 “孟仆”,跟随孟奭一同进京。他嘱咐孟仆:“老仆,奭儿像他娘,不省世事。 一路的花销要由你来掌管记账。过后如果不够,请及时来信。我会通过镖局寄钱。 尔等一路要特别小心,不可露黄白。”
孟仆的岁数比秀才郎君年长两岁。 他明白这个 “像他娘” 是何意。 孟奭早慧。读书、写文、考试是绝对的高手。但却是个 “惛蠹鱼”。 蠹鱼啃书,“惛” 为糊涂。 “惛蠹鱼” 是当地人调侃书呆子的用词。好在孟奭是个有书读则别无它求的人。虽然时时犯点无伤大雅的小主子脾气,但还是容易伺候。
这一日,孟家大院一位名为 “红燕” 的浣衣娘,挺着个孕肚出现在孟奭居住的的 “居隈院”。 送来新缝制出来的崭新被褥、鞋袜、衣裤。为孟奭主仆整理行装。
孟奭望到正在忙碌的女人,突然指着她,对站在身边的父亲说道:“阿哥,无论将来是个小囝还是小囡,你最好善待那个要出生的孩子。我把话先撂在这里,敬重神明天地,那个孩子兴许能给 ‘我孟家’ 带来一份意外的福运。”
此话说得唐突。 尤其 “我孟家” 三个字。 自孟员外去世后,孟家大院的主仆们很少再听到这三个字。 “我孟家” 是指那个曾经辉煌风光的孟家。孟员外生前喜欢用这个词。秀才郎君却最讨厌这个词。 孟奭受孟员外影响很深,他冲口而出 “我孟家”,像是不奇怪。
能被称奇的是,他怎么知道一个未出生的孩子,能给 “我孟家” 带来一份意外的福运。当场听到此话的其他几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红燕的脸红了。她一声没吭,假装很忙,继续干活。她是孟家女仆。“我孟家” 却曾经包括她。
秀才郎君的脸色转暗晦。他假装没有听到 “我孟家” 三字。阿爷生前没少敲打过他,因为他不能为“我孟家”争取荣光。
孟奭学着他祖父的样子,将手背到身后,在廊下来回踱步道:“若是囝,就叫 ‘孟俭’。勤俭的俭。 士以俭为美。若是囡,就叫 ‘孟勤’。 勤俭的勤。持家定要勤俭。” 这话令人更加惊讶。一个孩子的 “籍” 随父亲。红燕的丈夫是孟家大院田奴出身的副庄头。 至今仍为奴籍。父为奴,子为奴。
“士” 是成为 “大夫” 的第一步。 士,只会出自良、贵两籍。 良(民)、贵(族)与贱(籍)、奴(隶)之间,隔着水火两重天。 奴隶离开主子,寸步难行。 贱籍的人即便能读会写,也不被允许参加科考。
见到孟奭像是老家主附身,在廊下来回踱步,得意洋洋;秀才郎君却脸色阴晦,尴尬无比,默不作声。红燕猜到了原因。 她放下手中活计,对孟奭拜了一个万福,说道:“谢谢小郎君赐名。小六子将来,或叫 ‘勤’,或叫 ‘俭’。勤俭持家。以俭为美,大善。” 说完,她又对秀才郎君灿烂地笑笑。
三十多岁的丰腴妇人红燕,一个优雅的万福,一段莺莺的话语,一张勾魂的笑魇,真真可谓是“风情万种”。虽然已经是五个孩子的母亲,马上又要迎来第六个,但半老徐娘,风韵犹存。不施脂粉依然肌肤凝脂。黛眉、杏眼、绯唇。一头浓密的青丝,松松地绾了一个堕马髻,被一根蓝丝绳缠住。上插一枚青玉簪。红燕年轻时,可是芦花河两岸百里内出来名的 “大美人”。
红燕为孟家的“孟姓家仆”。孟姓家仆们多是随孟员外一起逃难到歇脚屋的“我孟家”的旧下人们。他们不一定姓“孟”,但一定与孟家有七拐八弯的远亲关系。比如,与秀才郎君两小无猜并肩长大的红燕,曾经也称秀才郎君 “阿哥”。算上去,他确实是她的远房表哥。
见到红燕的笑魇,秀才郎君不好意思再沉默。他便答应了儿子的请求。 他表示将来一定会,也一定能,善待那个孩子。
孟员外口中的 “我孟家” 是指随他一起落户戊州这群人 。在孟员外的心目中,“我孟家”的郡望早已不在遥远的北方邹城。如果一定要有个郡望的话,“我孟家” 应该出自东海秦时郯郡。但是,在那些得知“我孟家”在戊州发达后,从各地拖家带口投奔过来的族亲们中,大部分老人们却始终傲为 “邹城孟氏”的后人。
孟家庄村东的孟氏们自动地分为 “邹城孟” 和 “戊州孟”。 在大祠堂中祭拜祖宗时,“邹城孟” 们聚在中心。 “戊州孟” 们多是分散在外围。
尽管大有自吹自擂之嫌疑,但根据孟家大祠堂里收藏的那部家谱,东海郯郡的孟氏祖宗确实可以曲里拐弯地续至从鲁迁居到邹国的孟孙氏。那一支孟孙氏正是孟子的祖宗。 孟孙氏原为鲁国贵族。进而,孟员外念念不忘的 “我孟家” 原来本就是 “士族”。
不过,孟员外在私底下一再自我嘲笑过,“我孟家” 是邹国孟孙氏的后裔不假。但是否是孟子的旁支后裔,很可能是自家某位先人做的面子功夫。 就如某张姓人家硬要拜 “张飞,益德” 为祖宗,是一个道理。 无论怎样,既然先祖们续上了族谱,吾辈当认真应付。 孟家大祠堂三进宽院。 其中一进为文庙。专门供奉祭祀孔、孟等儒家圣贤。
孟员外确实是出生于前面被推翻的那个旧王朝的一个官宦家族。 祖父曾做过朝廷宰执重臣。 他父亲不过是个不太有出息的庶子。只做到翰林侍讲学士。 学富五车,是个大儒,却不善为官。 孟员外的父亲将要侍讲皇室的学问统统用于教导自己的独子。 孟员外靠祖荫入太学,又有儒士父亲孜孜不倦的辅导,起点自然比一般的学子们高。十年寒窗苦后,成为太学上舍的上等生。 年纪轻轻便释褐,被赐“翰林学士”。
可能是因为读书、释褐皆顺利,书香门第出身的孟员外,年轻时常犯些少年轻狂,傲语伤人的粗心错误。入仕不久就得罪了不少 “道不同” 的老臣们。 好在他朝中有靠山,仕途尚属平坦。不到四十岁做成了户部专管盐铁税的五品员外郎。
孟员外夫人娘家曾为中原的簪缨世族。夫君孟员外原是她父亲生前的门生。 老丈翁卒后不久,孟夫人娘家的一位远亲被罪罚 “诛三族” 。虽然没有涉及到孟夫人娘家,女婿孟员外郎因为在朝中人缘不厚广,有人趁机弹劾他。结果当然不会好。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孟员外郎被贬到一个距戊州府城五百里外的某州偏隅下县里,做了县丞。 下县县丞,九品小官。 当时的“我孟家”上下老少,只有感谢皇恩的道理。 全家性命无损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九品芝麻官孟县丞遣散了京中的良姬美妾。 只带着孟夫人和他的独子一起去上任。 相比起在京中的随心所欲,日子过得相当清苦。除了温饱,要啥啥没有。
顺便提一句,“我孟家” 从孟员外起,子嗣稀薄,三代单传。
孟县丞夫妇可谓是夫唱妇随,相濡以沫的典范。 孟夫人无论在何等生活状况下,始终不放弃她明理通达,善解人意的淑女风范。 心里再苦,表面上还是明朗乐观。因为有她的通达,孟县丞才熬过了最艰难的第一年。
这夫妇两人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书。 再怎么穷困也不愿将从孟家祖宗那里继承来的,和夫妇俩收集到的古典古籍书画,轻易买卖转手。他们这种嗜书如命的爱好,为后人们留下一大笔财产。
三年后,战事起。 眼见着推翻旧王朝的新朝大军,大举南下,一点点逼近。 像孟县丞这种不受朝廷重视的小官胥吏们,只能想法自救。 在兵荒马乱之际,孟县丞带头弃官。 他带着家眷,和几个一直跟着他们的忠心家仆们,包括小丫头红燕,赶着两大马车的书籍、竹简和文稿字画,向南一路逃难。 孟员外投奔自己远在戊州做刺史的老同窗。
千辛万苦地逃到戊州府后,被当时的刺史老同窗安置到沥江西南岸的 “歇脚屋” 。 “歇脚屋”这个小村落,依山傍水,位于江河山峦的曲弯处。周围的山林可藏畜,山洞可存宝,山泉可养人,山石可造屋。 戊州府城前的那条沥江,虽不成天险,却是向南进军的障碍。 假如州首府沦陷,孟员外一家可以遁入山林中暂避。
“歇脚屋” 是古人的智慧所在。自古远离兵燹战火。又因为是古驿道必经之处,是个通达的好落脚点。 隐蔽却不闭塞。
孟员外自从被无辜贬谪后,开始对官场心灰意冷。 有如他的同代人,他从年轻时起就崇拜五柳先生陶渊明,向往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的情趣。
自从全家暂时落脚 “歇脚屋” 后,他竟然爱上了这片荒蛮、古朴、自由的土地。 经过贬谪和战火,到了知天命的年龄,他宁可从此垦田造屋,做个徘徊于山林田野间的 “耕读逍遥翁”。 不过,他崇尚五柳先生的洒脱,却绝不想搞成日日 “带月荷锄归”,“夕露沾我衣”。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我孟家” 很快就从交趾那边搞来几十个南蛮田奴,帮助开荒种田。 实话说,在孟员外眼中不学无术的儿子,实则是孟员外最终过上 “耕读逍遥翁”的功臣。秀才郎君是个孝子。 他哪里能让老人家夜夜操心,日日动手?孟逍遥翁的“耕” 是意念中的耕。 “读”是身体力行的读。
初始一段,孟员外时常自嘲自己枉为 “君子”,愧对有 “风骨” 的士族。 对他来说,改朝换代后的 “仕途”,可以不再走。但是“粟”,还必须要食。他做不来饿死自己和全家的高风亮节之事。
出身士族的大家闺秀、知书达理的员外夫人,当然非常能理解夫君的这种矛盾心理。 但对她来说,为五斗米折腰并不是该遭天打五雷轰的大罪过。旧王朝的昏君诛了她的亲族,贬谪了她的夫君。 她不得不为农妇,喂猪养鸭,提心吊胆。 那个王朝很对不起她,对不起她才华横溢的夫君,对不起他们全家。 她才不会为腐败的旧王朝书挽联。
孟员外大可不必自责。论起毫无高士君子风骨,莫过于孟员外的老同窗,那位前戊州刺史。当新王朝正朔后,派出的悍兵部队接近戊州府城下时,他下令打开城门,豪无反抗地投降了新王朝。 带领城中的耆老大众们欢迎王军的到来。旧皇家已不血食。皇室绝,则朝廷灭。 朝廷灭,则国家亡。 一个边疆小州的百姓们,没有必要为任何一个王朝殉葬。这位务实的刺史,拯救了戊州府免遭战火和血洗。 因为新王朝正朔后百废待兴,戊州又是个边疆偏僻州,旧王朝的这位降臣摇身一变,成为新王朝的首位戊州太守。
如今已是本朝第二代第三位皇帝的天下。芦花河又平静地流淌了二十多年。河畔人口一年比一年繁盛。良田一年比一年多。收成一年比一年丰富。孟员外、员外夫人和老刺史都已经作古。根本没有吃过旧王朝一粒粟的孟奭,不可能理解祖父的惭愧。 对他来说,正常的日子就该是温饱不愁。读书、科考、入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