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鞭美少年之二・陶府娘子们
学塾后院的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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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郎从“穹谷闻音斋”出来。他没有急着回“逸辰院”。由一个小厮提着灯笼在前照路,身后跟着一个老仆,他慢慢地围绕着镜湖散步。月色皎洁。晚风徐徐。荷叶竹梢发出沙沙的声响。偶尔几声蛙鸣。
美食醴酒,兄弟闲谈。 聊的话题似乎平淡无奇。 大郎却感到十分满足。 曾几何时,他时常产生出一种空虚感。 弟弟们都长大了。 他们不再需要关爱他们的大哥。 他第一次有那种失落的感觉,是在陶四郎营训回来后,拒绝大哥提出的帮助加入殿前禁军的好意。
“哥,我是沂州人。我要回沂州。” 他离开之前,笑着对大郎说。 大郎和四郎不是同母,却都是由阿姐一手带大。 他们之间的感情胜于同母兄弟。
四郎去了沂州。 从此兄弟再难见面。
弟弟五郎此次寻求他的帮助,大郎感到自己又一次像是一个有用的大哥。有一种久违的欣慰。
大郎在湖边一块突出的边石上站定。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大郎脑海里突然冒出一句。这是什么? 大郎小时候,被告知,这是一个扭曲的世界。 对一切突兀跳跃的思维都不要惊讶,不要深究。
可大郎不是诗人。 脑海里怎会突兀出现如此诗句?“不要惊讶,不要深究”。 他告诫自己。
站在湖边的石上,他更加思念今后再难以见面的阿姐和海边的四郎。
阿姐是一位佛家居士。她决定带发修行。 将留在幽州常伴青灯黄卷,再不来京。
阿姐原名 “徐萼儿”,曾与陶大郎的生母,英年早逝的 “徐华” 互称姐妹。 徐娘子去世后,陶将军本是打算在适当的时候,扶正阿姐为续室。那是他对亡妻徐华的承诺。 没想道,金鹰大可敦、平骧长公主择尚陶郎。
出于某种需要,大夫人与阿姐互认义姐妹。 并且当即承认大郎是陶家的嫡长子,无论她之后能否生育一位嫡子。
阿姐曾经逗笑着告诉过年幼的大郎,只有当她成为正室夫人时,大郎方能改口称她为 “阿娘”。 不然永远是 “阿姐”。
阿姐是 “媵妾”。 虽然地位比一般的小娘们高出一点,被称为 “二夫人”。可是她的心里其实很苦。
阿姐心里很苦。 她从来没有对陶将军的不讲信义抱怨过一句。 也没有对大郎和四郎流露出过半点不满情绪。 可是大郎和四郎能隐隐地感到,她心里很苦涩。
阿姐住在京中的陶府时,两位夫人见面后的礼数,讲究得分厘不差。 虽然被尊为 “二夫人”,但与一个皇家公主相比,她什么都不是。
二夫人曾经常抱怨,在府里生活,她总觉得累。 当陶国公继续为幽州节度使后,二夫人兴高采烈地与大将军一起前往幽州 “陶公别墅”。听也是常驻幽州的彦小娘说过,二夫人是一个不知道劳累的人。在幽州,二夫人才能感觉得到自己是一位大将军的夫人。
只有在经历过了,大郎才彻底理解阿姐心中的苦。 大郎坚决要扶正曹蕾,不仅仅是因为阿蕾为他生了两个儿子。 除了对阿蕾的爱,还有对阿姐的某种安慰:“阿姐,我想让你知道,不是所有出身门户低的妾室没有被扶正的可能。”
大郎默默地对月亮说道:“阿姐,大郎很想你 …… ”
他的脑海里又突然跳出一句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他打了一个冷颤。 站在一旁的老仆提醒说:“大郎君,夜深了。 要不要叫人为你送个披风。” 大郎摇摇手说:“回去吧。”
他一路向东,绕过镜湖。 回到南岸,路过 “来璋居” 时,他想到了一个人。“过几日一定要询问一下柳生,那两句诗不诗的东西是不是有出处。 ”
来璋居的灯已经熄灭。 淑小娘随驸马陶七郎一起搬去了建在皇家南苑边缘上的公主宅。 主人们不在,仆人们多是早早入睡。 “嗨!” 大郎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声。
“连小不点淘淘也离开了来璋居。 刑徒黑老大? 哼,淘气。 ”
陶大郎,名 “陶沆”,字 “之澹”。 他小时候有一段时间却叫 “徐沆”。
徐姓是大郎娘亲的姓。 他很小的时候,一直以为他阿娘的名字是 “徐萼儿”。 阿姐常常纠正他:“大郎只有一个阿娘,叫徐华”。
原来大郎的阿娘,是那位永远端坐在画像上,受祭拜的画中美人。谥号 “扈国夫人”。 那幅画像与陶家的祖父、祖母的画像,常年悬挂在幽州府城中陶家老宅的祠堂里。
长这么大,陶大郎心里总有一个遗憾就是 “没有阿娘”。 小时候,每次看到弟妹们能在自己的阿娘那里哭哭啼啼,讨巧乞宠,大郎心里酸酸的。 他是世子,倍受呵护。 他有严母慈父。 可他没有能在衣襟上抹鼻涕的阿娘。
身为人父,他有时会嫉妒两个儿子。 一个正三品睿夫人的衣襟也敢当帕子用。
阿姐虽然很少出门,每年腊月上京前,却总不忘了拐道到幽州州府城里。 她要亲手清扫每日都有人清扫的陶家老宅中的祠堂。 为陶家先人们上香祭拜。 陶家老宅留下太多的故事。大将军陶国公出生在老宅里。大郎的娘亲扈国夫人徐华病逝在老宅里。
大郎的祖父也是病逝在老宅里。 州府城外十里有陶家的墓地。 那里却只有祖父母合葬的墓和大郎小阿叔的坟。
陶国公说过,将来要与徐夫人合葬于沂州的徐家墓地。 因为 “扈国夫人” 墓至今仍在那里。 “没有履行某承诺一次,再不可以不履行另一个。”
另一个是指他对徐姥爷的承诺。 落叶终要归根。陶郎要与爱妻徐华携手长眠于东海之滨。 那是陶郎的归根之处。
娘亲病逝后不久,阿耶将她的棺椁,还有阿姐和大郎一起从幽州的陶家老宅,护送到沂州乡下的母舅姥爷徐家。 娘亲被权且葬于母舅家的墓地里。
母舅姥爷徐翁生前不允许再惊动娘亲。 留下遗言:他逝世后,要与妻女结伴左右。
据阿姐说,娘亲的棺椁入葬的那天,大郎坐在阿姐的怀里嘬着大拇指,流着哈喇子。 他那时不会说话,开始长牙。
很久以后,当大郎携同曹娘子,带着两个健壮的虎子们,去幽州陶公别墅看望阿姐时,她高兴地提起当时的情形,感叹道:“ 大郎属大龙。是个小蛟。 ‘蛟涎’ 可贵。 早知今日,须留住绢帛。”
大郎家的小大郎是个绝顶聪明的小子。 听到后,赶紧小声提醒说:“阿婆,此话不可外传。”
大郎家的小二郎是个缺心眼。 他滴流滴流地转着明亮的眼眸,问道:“阿婆刚才说了啥? 我没有听到。 阿耶,阿娘,你们听到了吗?” 大郎和曹娘子异口同声地说道:“吾等亦未闻。”
民间有传,“蛟千年化为龙”。 只有天子方为 “龙”。 只有龙涎方可贵。小蛟的哈喇子算啥?
阿姐看着两个机灵的孙儿,开怀大笑。 大郎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阿姐如此高兴。
阿姐回忆说,大郎的阿耶那时要去干一番会被砍头诛族的大事业。 怕连累家人, 所以将他们悄悄送到丈人徐翁那里。 沂州的州府城建在海边。 府城的东边是海岸码头。 假如真到了要被诛三族,或被仇家追杀时,徐翁可以带着全家从海上出逃。
徐家的庄园建在州府城西南边二十里外的丘陵上。 那是个山明水秀的好地方。 徐公早年做过县令。 女儿徐华从小定亲陶家。 在她远嫁陶家之前,徐公突然辞官隐退。
他用徐、陶两家多年的积蓄,买下了五条大海船。 从此,在沂州府城做起了干湿海货交易。 徐家的船队甚至远航至扶桑国。 逐渐地,徐家成为沂州数一数二的土豪富户。
数年后,徐家疃的人们才得知,那个会被砍头诛族的大事业,是帮助原 “幽王”,后 “晤德帝”, 从勤王开始,再到摄政,最终登基。 帝国的两位皇帝,崩于同一年。 朝廷里一片混乱。 皇族中有多人想抢坐龙椅。
大郎的阿爷陶国公在未到弱冠之年时,几乎失去 “世袭” 的节度使权位。 是在幽王的帮助下才夺回了对幽州的掌兵权和统治权。 对陶郎来说,孝忠幽王义不容辞。 他后来带着整编后的幽州军,别名 “陶家军”,誓与幽王生死与共。 有着相同誓言的,是平骧长公主和她带领的金鹰部落的精英骑士们,就是后来的 “金鹰骑厢”。
阿姐说过,阿耶留下大郎时,反复叮嘱母舅姥爷徐翁、姥娘徐婆和阿姐,要他们务必保全大郎。 那天夜里,他跪在姥爷和姥娘的面前,磕了三个响头,哭着喊了几声 “阿爷!阿娘!”
他流着泪说道:“小子已无爷娘。 从此,二位即为我之考妣。 小子此去不成功便成仁。 若成仁,大郎就是陶家最后的一点血脉。 小子只盼他能平安长大,将来陶家祖宗仍有血食。小子不愿他再走上我这般危险之路。 请务必教他老实作人。多读圣贤书。 将来若世道清明,考个功名。 若世道浑浊,耕读传家。 ”
子曰:“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 君子尊孔,有大道理。
从那夜起,嘬着大拇指,流着哈喇子,正在长牙的大郎随了母舅家的“徐”姓。
爹离开后,杳无音信。 一年清明,姥爷徐阿翁带着全家人去给先人们扫墓后,来到娘亲的墓前,他惆怅地说道:“沆儿,你阿耶留言,将来要与吾儿合葬。 嗨,如果陶郎还能有个尸身下葬的话。 武将啊,几人不是马革裹尸空留衣冠冢?”
那时大郎不过四岁,不懂阿翁说得是什么。
清明过后,阿翁送四岁的大郎到村学塾里去开蒙。 徐家出资办了那个只有四五个学子的小学塾。 教书先生说,大郎太小,不到开蒙的岁数。 阿翁坚持要为大郎开蒙。 他答应,每年额外送先生两缗钱的“束脩”。
第二天,阿翁派了一个小厮徐阿宝,从此每日专门陪大郎读书。 十岁的阿宝学算术有才华。 很快算盘就打得噼啪响。 从学塾回家后,他每天帮助大郎学习加减乘除。 但是,他从来也不帮助大郎抄书练字。 抄书是件辛苦事。
教书先生还是一个练家子。 他每天带着孩子们站桩、下腰、蹦跳、舒展筋骨。
“很好!小郎君练武功有天赋,肯下功夫。 阿宝学招式快,就是不下功夫。” 他总在说。
午时放学后,阿宝有时不直接带大郎回家。 赶上天气好时,他们跑到野外去找放牛羊的阿肥。
阿肥是徐家佃农的儿子。 打小就为徐家放牛羊。 他人长得又高又大又肥。 大郎记得,那时侯,他喜欢骑在阿肥软软的胖肚皮上。 阿肥会一鼓一吸地跳动他的肥肚皮,大笑着喊道:“徐大郎,骑大马,一颠一颠跑得忙!忙个啥? 骑大马 ,一颠一颠跑得忙 !忙个啥?骑大马 。。。”
在后来的戎马生涯中,陶大郎骑在马上时常会哼哼着:“徐大郎,骑大马,一颠一颠跑的忙。 忙个啥?骑大马,一颠一颠跑得忙 。。。” 公务之余,闲暇之际,他会允许儿子们骑在自己的肚皮上,哼着 “骑大马”。
他的肚皮不够肥软,儿子们享受不到他小时候享受到的那种颤颤悠悠的快感。“徐大郎,骑大马”,世上独一份。
阿肥无论是弹弓射鸟,还是下溪抓鱼,都是一把好手。 通常当大郎和阿宝找到他时,他已经烤好了鱼,或者田鸡,或者麻雀,有时还是其他的小动物。“就等小郎君来 ” 一起享用。
不过大郎还是喜欢自己抓鱼,抓田鸡,抓麻雀。 自己抓的烤的,吃起来更香。 阿肥教了大郎很多爬树掏鸟窝,下河摸鱼虾的诀窍。
夏夜里,阿宝、阿肥和其他几个佃农家的孩子们还会陪着大郎去泽溏边的水草里捉 “秧鸡”。
那时,三人常常吃着阿肥烤好的野味,阿宝从家里带出来的馍,大郎随手采到的野果,喝着溪里的清水,听大郎背书,复诉先生讲过的圣贤故事。 阿宝还会讲一些奇异的神鬼故事,做出吓人的声音和姿态。
阿肥会背起大郎追赶阿宝,大郎举着树枝打妖怪。 空谷里迴响着他们的喊叫声,大笑声,犬的喔吠,和牛羊的哞咩。 跑累了,阿宝有时陪着大郎在地上写字和作画。
大郎五岁时有一天,阿宝突然告诉大郎,月亮上其实没有嫦娥、桂树和玉兔。 “你知道黽人吗?”
大郎摇摇头。 阿宝说:“我从一个黽人那里听说,人登上过月球。 月球就是月亮。登月要坐火箭。”
阿肥肯定地说:“阿肥知道火箭。 就是将箭头沾上黑油,点燃后射出的箭。 那个就叫火箭。”
“好像不是。 你说的那种火箭不能坐人。 去月亮的那个火箭能坐人。那个黽人还说,大地是圆的。 如果一个人总朝一个方向永远地走下去,那人最后能回到上路的地方,叫原点。”
“真的吗?我也要去见 ‘猛’ 人,听故事。” 大郎睁大眼睛,严肃地说道。
“你太小了。 会被吓到。” 阿宝说。
“ ‘猛人’ 很可怕吗?” 大郎问。
“有点奇怪。 先生不让对人提起这种人。 尤其不能对生人提起。大郎,阿肥,你们两个都不是生人。 不过,也不要对别人讲。 不许对萼儿姐姐讲!听见没有,大郎?”
大郎点点头又问:“你在哪里见到 ‘猛’ 人?”
“你背书时,我溜到后院去玩,遇上了呗。” 阿宝说道。 他看看满眼渴望的徐大郎,用命令的口气对他说:“你快点长大。 等你长得比我还大时,我就带你去见他。”
“哼!不是在先生家的后院里吗?我可以自己去。” 大郎不服气地说。
第二天,大郎带着三个家丁,大喊大叫地闯到了学塾的后院。 他要家丁们好好搜查,一定要找出会讲神奇故事的 “猛人”。 家丁们翻箱倒柜搜了个遍,什么也没有发现。
姥爷徐阿翁听说大郎在学塾里闹事,赶紧赶过来。他命令家丁们将大郎和阿宝绑了,扛回家。
姥爷狠狠地责骂阿宝不懂事,管不住嘴。派人打了他十屁板。 姥爷说,如果阿宝再敢胡说八道,就给他灌哑药,将他丢到海里喂鱼。 阿宝是个孤儿。 除了徐家他无处可去。他哭得很伤心。
大郎看到阿宝因为他挨打哭泣,禁不住地跟着嚎啕大哭。 他求阿翁别再打阿宝,别给阿宝灌哑药,别将阿宝喂鱼。 他会好好读书,不再淘气。 最后,姥爷同意了。
姥爷生气地说:“尔等从此不许再散布瞎话。 月亮上当然有嫦娥!嫦娥的夫君叫后羿。 什么大地是圆的? 人朝一个方向走能走回原点?我呸!给我向东走走看!人还不都得走到海里淹死?”
这事算是就这么过去了。 大郎、阿宝和阿肥又一如既往,上树掏鸟窝,下溏钓青蛙。 清晨去林子里抓知了猴,晚间跑河边扑萤火虫。
直到有一天阿肥提起,他知道什么是 “猛人”:“听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从海里突然冒出的怪物。 身上敷着一层怪怪的皮。 背上还有一个怪怪的壳。 它的眼睛有这么大。” 阿肥比划着。
“那个怪物会说人话。 它说他是人,却不是这个世上的人。” 阿宝插话说:“不是这个世上的人,就是鬼。” 他做出一个动作要吓唬大郎。 大郎生气地喊道:“讨厌!我要听 ‘猛人’ 的故事!”
阿肥接着讲道:“为了证明它是人,它开始脱皮。 它管这么大的假眼叫 ‘高狗’。 它脱下的那层皮叫,嗯,阿肥忘了。 它背上的那个壳叫什么瓶?嗯,阿肥忘了。 反正不是龟壳。 听说,怪物说的话,没人能听懂。 有几个大胆的渔人把它绑了,交到官府那里。以后的事,就不知道了。”
阿宝问阿肥:“你是听谁讲的?”
“村东头不是有个海王爷老祖庙吗?庙里的那个老和尚说的。”
徐家疃村东的海王庙里的老僧可老了。 听说,到阿肥瞎传故事时,已经活了二百五十岁。 阿宝问:“那个老僧又是听谁说的? 我听先生说,海王庙以前不是和尚庙。 根本不是庙,是一个叫什么来着?容我想想。”
阿宝比阿肥聪明多了。 他一定能想起来。 果然,他说:“想起来了叫 ‘黾教堂’。” 说着,他在地上画了一个 ‘黾’ 字。
“这个字念 ‘悯’。” 阿宝说。 “黾,努力也。 ”
大郎说:“上面一个口字。 下面的字,先生才教过,叫 ‘电’。”
阿肥听到 “电”,突然叫到:“呀!呀!老和尚说,那个怪物就爱说什么电、电。 听说,怪物刚上岸时,指着自己叫 ‘蛙人’。 蛙呀?就是田里整晚上呱呱的那个蛤蟆。”
阿宝突然说:“哦,我想明白了。 ‘黾’ 字 念 ‘猛’ 时,就是一种蛙。我记得先生是这么教的。古时候,黾字是这么写的。” 说着,他在地上画了一个 “黽” 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