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鞭美少年之二・陶府娘子们
先做贤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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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话说，陶大郎是真不喜欢讨论那位去世几年的韩小娘。 逝者为大。
再说，一个粗旷的武将谈女人，又能谈出怎样的一二三四？ 风流墨客们大约能写出什么 “粉落轻妆红玉莹，月枕横钗云坠领”。 那个，那个吗，大郎虽然为这一阕 《归朝欢》 拍手叫绝，可真要他与五郎这种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呆儒谈论女人的娇憨态？免。
实话说，陶府这三位亲兄弟，皆是因为某些外界条件所迫而成为居家好男人。曾经的京城第一美男，音律神童陶七郎是因为尚主。家里有位公主坐镇。公主不发话，他不能纳妾。好在他有一群内、外教坊的娇艳红颜知己们，陪他弹唱歌舞咏诗吟词。
陶五郎是因为一心想考进士。只读圣贤书，全心全意。 读呆了。他生怕被卷进女人们鸡飞狗跳的宅斗。怕耽误功夫。若大夫人不发话，五郎绝不纳妾。
大郎，一介武夫。家有颜美体香又有趣的贤妻，两个健壮聪明的虎儿，足矣。
陶五郎的亲娘曾是陶府的三姨娘。 姓 “韩”。 在府中，被下人们尊称为“韩娘子”，被小一辈的儿女们称为 “韩小娘”。在陶大郎的心目中，这位小娘除了规矩大，还真没有其它不足。
她原是宫中的女史。 还是地位颇高的公主尚言。 早年间，她陪着及笄不久的平骧公主去和亲。几年后，又参与出谋划策，为金鹰可敦夺取部落的控制权出了很大的力。
平骧公主是位能打、能杀、有谋略，会玩软，也会玩硬的女中豪杰。世上有不少英雄难过平骧公主这道美人关。到底有多少？光是有名有姓的都得掰着指头好好数数。手指头不够，加脚指头。就是这样一位女中豪杰，如果身边没几个靠得住的幕僚谋士，没有十几个对她忠心不二的武将们，她成不了气候。
当回归帝国怀抱后的年青寡妇金鹰可敦，以本朝长公主的身份，择尚鳏夫陶郎时，韩尚言被同时纳为侍妾 “三姨娘”。 她的儿子陶五郎，与平骧长公主的女儿陶六娘同年出生。 虽然是个庶子，却被平骧长公主抱到自己屋里，当嫡子一般调教。
陶府大夫人最会调教人。陶府韩小娘最讲究规矩。陶五郎被她俩调教的很好。没有被大夫人和韩小娘过度调教过的陶大郎，不愿意多评论两位长辈。但是他与五郎同享一点，都不喜欢“杜家善解人意、㦤德良美的女子们”。比起神秘的先娴淑人，杜五娘子有话就说的真性情，反而让大郎对杜家女们一贯的谨遵女德的古板印象颇为改观。
韩小娘去世之前，平骧长公主抚着她的额头答应，会好好照顾 “咱们的小郎”。 长公主早将自己名下的一处土地肥腴，物产丰富的大田庄给了五郎。保证五郎一辈子不愁吃喝。 五郎则答应阿娘，一定要 “进士及第”。韩小娘这才心平气和地闭了眼。
有人讲，韩小娘的遗愿是一道束缚五郎的枷锁。 五郎却说，实现阿娘的遗愿是他的精神支柱。
韩小娘生前只有一次小小的强出头。 她拒绝大夫人为五郎慢慢挑选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子。 硬是在闭眼前，为五郎定下一位德貌出众的杜氏女。 大夫人选媳妇，首先看门第。 杜侍郎一门虽然门第高，杜氏从族中多有门第底下的旁系。杜五娘子的娘家就是如此。
五娘子的阿爷是靠杜侍郎的势力，才在刑部谋得一个九品狱丞。
韩娘子挑儿媳却是先看脸。 是看那女人将来能不能死心塌地为儿子“相夫教子”。 她本人出身门户低，是个聪明人。知道地位低的女子，在高门中为自己争地位实在不容易。 越是低门小户人家的漂亮女子，攀上了高枝就越会一心做贤妻良母。 至少韩娘子在闭眼前是这么以为。
她是一个聪明人。 至死都没有忘记自己和自己儿子的地位。大夫人再宠五郎，五郎也是个庶子。 贵族邸第的庶子们得靠自己奋斗挣得前程。媳妇家的门第低些，才显得五郎的尊贵和重要。门当户对，也需要讲究 “是嫡？是庶？”
府里有头脸的下人们窃窃私语，韩小娘非选一个杜氏女是迷了心窍，钻了牛角尖。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善哉，善哉，逝者为大。
初迎进门时，杜五娘子确实颇为令人满意。 只是五郎第二次落榜后，心情极差。 看什么都不顺眼。 他开始埋怨杜五娘子的妩媚缠绵使他分心。 “无事献殷情”！这脾气闹的，陶国公赶紧为他辟出一处书斋，好专心读书。
从某一天开始，杜五娘子开始吵闹着要“敕命”。 五郎说过几次 “不行”，她还是坚持。 这使得五郎感到很心烦。都知，即便只讨那个七品宜人，五郎一定先要去“三班奉职”。 三班奉职，就是去皇宫带队站岗巡逻。对一心只想读圣贤书的陶五郎，那得耽误多少时间？陶家的娘子们不缺金银珠宝，不少绫罗绸缎，出门时也是车马仆鬟围绕。瞎折腾个什么敕命？一个“陶府的杜五娘子”就足够为她脸上贴金。想怎么贴就怎么贴。 还能贴得满脸都是。
五郎曾劝过娘子：“我尚无功名时，你要先做好贤妇。 我得功名后，你再做命妇。 你平日如果愿意出去和你那些姐妹们泡茶楼听说书，嚼舌坊间八卦，你就去。玩得乏味了，就在家里，绣花做女红。 要不，去逸辰院，学学怎么做 ‘睿夫人庶果脯’？瞧人家睿夫人，为自己挣得一个诰命。 或者，干脆像咱家的大才女小八妹那样，多背咏些名人诗词，多读点小说话本，你也试着写些闺中情趣盎然的轻巧短诗小词令？”
他又加了一句：“也省得下次再去 ‘露荷小舍’ 的 ‘瀛台诗会’ 时，对不出对子，丢人现眼，叫人笑话。”
“露荷小舍” 是安平公主宅的雅号。 安平长公主好热闹。 已有两年，春夏秋冬四季里，她一定会备好美食醴酪、时鲜瓜果邀请京城里的名媛们到 “南苑瀛台” 开诗会。南苑指的是皇家园林。 圣上允许安平长公主租用南苑瀛台举办她的诗会。
对于京中名媛们而言，无论贵贱，能被邀请出席衮国安平长公主的瀛台诗会，是一种荣耀。 去那里，吃喝不重要，穿戴更重要。 名义上是个诗会，实质上是个比靓丽的秀场。应邀出席的名媛们，还需要捐献一定的钱资。 届时，由两位内侍宦官一一登记在册。 之后，清册由安平长公主亲手呈交与杜皇后。 清点之后入内库。 诗会上收敛到的钱资，是慈善款。是“专款用于赈灾济贫” 。没有杜皇后的懿旨，谁也不许动用。
此处只说是 “京中名媛”，不论出身。 有那一夜暴富人家的女子，先找路子，被邀请入 “瀛台诗会”。 多捐些钱资，指望被杜皇后诏见。 这就是陶大郎谈起的 “爱为人打抱不平的衮国长公主” 的古道热肠。皇后只诏见朝廷命妇们。 有钱的富贾们可为自己捐个从七品文、武散官。 当然也可以为自家的女儿们捐个 “宜人” 惑 “孺人”。
朝廷对小打小闹的卖官鬻爵视而不见。 却有个隐形的规定：捐来的官，只能是武散官。 捐来的武散官，不可超过从七品。 意思是你一个买来的武散，愿意去城上站岗，欢迎。但要从 “挂职” 做起。挂职属于后备役，不在编。一旦有战事，照样会被点名成在编。在编就要 “奉职”。 让你上前线，你没得机会说不去。
京城中陶府一类的一品公以上的府邸的大管家们，最高也就是拿从七品的俸禄。大部分的俸禄还要出自各主子本家的财务总账上。随亲王出藩的大邑司们的品位高一些。 那是因为亲王们都有自己的食邑。
这大名鼎鼎的 “瀛台诗会”，还真不是正经的诗会。 主要的游戏就是对对子。 当诸位妇人们坐定后，先从安平长公主起，在纸上，题写上句，时常是引自名流们某首诗中的前半句。下首之人对下句。多半也是同一首诗中的某一句。 比如，安平长公主题上句 “羁鸟恋旧林”，下句可以是 “池鱼思故渊”，也可以是 “守拙归园田”。 有点小才华的还可以自对上一句自创的：“游鹰翱袤原”。
当众人公认“妙” 惑 “善”后，可过关，自己录下对上的句子。 之后，此人题写出上句，交给她的下首之人。 下首之人对上了，再题写出上句。 如此往来。每一上句不可与其他人用过的上下句重复。 如果众人认为对得不好，罚酒一杯，唱曲一段。或弹奏一曲。或舞蹈一番。 如还是不过，压下自己的发簪步摇等，下季诗会时靠才艺赎回。
这种对对子纯粹考一位“淑女”读过多少诗词，能否自创诗句。和一个人的书法功力。背书背得不多的女子，写不出诗句也无妨。如果书法出色，顶多被罚抄录出彩的诗句。陶曹娘子就有过这种经历。曹蕾于诗词上，很不开窍。
杜五娘子倒是回回被邀请。 只去过两次。 两次之后，不要说家里人，她本人都觉得不好意思再去。怕被人再次作为傻大妞逗着玩。每回都找借口推辞掉。
第一次，因为生疏，不知道怎么玩， “打嗝” 对不出对子，被一众女子笑讽过。
应邀而来的这些“名媛”中包括败落官宦人家的才女们。 虽然身陷乐籍，却颇有才华。 一位歌姬名 “雪涛”，在京中红得发紫。 她与安平长公主平日往来甚多。 安平长公主安排她坐在自己的下首，杜五娘子的上首。
此季为夏会。 正是阴历八月初。 蝉声连连。 雪涛题写一句：“露涤清音远，风吹数叶齐。”
杜五娘子那里对得出？ 被罚酒一杯后，又尴尬乐、舞均不精湛。 又被罚一杯。 一张脸涨得通红。 倒是娇艳似花。 雪涛看着，嘻嘻一笑说：“杜五兄，小弟不才，又想出四句，不知兄台可为我录下？”
此时 “潆渟散人” 小八妹自告奋勇道：“雪兄，小弟愿做 ‘录事’！”
雪涛点头，笑说：“僭越！自罚三杯。许。”
她随及弹响琵琶，吟咏道：“阑边不见蘘蘘叶，砌下惟翻艳艳丛。细视欲将何物比，晓霞初叠赤城宫。” 她是在吟咏窗外的 “曼珠沙华”。 俗称 “金灯花”。
众人拍手叫好。小八妹又说：“雪兄，小弟不才，想对对兄台时才的 ‘露涤清音远，风吹数叶齐’，可否？”
安平笑道：“僭越！小心再被罚酒！”
雪涛笑道：“潆渟散人是女中酒仙。来者不拒。 自罚三杯，吟来。” 说着，弹响琵琶。
小八妹吟咏道：“露涤清音远，风吹数叶齐。声声似相接，各在一枝栖。”
众人叫好。 雪涛笑说：“我说什么来着？此女，酒灌下去的越多，诗情越旺。”
安平长公主止住小八妹：“好了，潆渟散人，去醒醒酒。” 她对杜五娘子说：“ 芜娘，你出上句吧。对了，将你那只蝶恋花珠钗留下做赎品。” 杜五娘子的闺名是 “杜芜”。 不过陶府的人习惯称她 “五娘子”。 安平长公主却喜欢称她 “芜娘”。
杜五娘子写下：“鸡鸣外欲曙，新妇起严妆。” 她的下首之人接过。 知是引用的《汉乐府・孔雀东南飞》，中规中矩地联上：“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 算是过了关。
引用汉乐府和魏晋名诗是最容易的斗诗法。 有些路人皆知的名句，比如曹植的 “煮豆燃萁”，禁用。
第二次应邀，安平长公主直接将杜五娘子安排在小八妹的下首。 这样姑嫂两人好有个照应。小八妹怕杜五娘子再被人逗弄，事现将夫君柳生的一首《减字木兰花》给了杜五娘子。 还交代：“吾已知晓他，先不授予他人。届时，吾将全盘托出。” 又嘱咐五娘子背熟下半阙，到时应唱便是。
没想小八妹那天临时起意，将说好的上半阙，写成了杜五娘子该应答的下半阙。 机灵一些的人，就将上半阙应答上即可。这《减字木兰花》是平仄对称格式。两阙可以反复咏唱。 杜五娘子心慌意乱，一时竟然记不起上半阙。 她将下半阙又背咏了一遍作为应答。 违规被罚酒。 小八妹为她着急，就偷偷提醒她咏上半阙。
两人的小动作被安平长公主瞧见，问道：“尔等窃窃私语，为何？” 这才发现是柳生的新作。 安平长公主不喜。 柳生有新作时，小八妹常常在第一时间传与她读。 此次为了帮助杜五娘子作弊，却将她瞒住。 最让安平生气的是，这 “芜娘” 连作弊也不会。 当着众名媛面，又一次给家人丢脸。安平长公主虽然是择尚选婿，却是一位讲究敬舅姑遵古礼的人。驸马家亦是自家。
从此，安平长公主开始看低杜五娘子：“此女无趣的很。”
这事传到五郎那里，五郎不许五娘子再出席瀛台诗会。他怕给他丢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