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壶桂香老酒番外二
瞿文灏计划带着长年生活在纽约的女儿,去访问自己三十几年没回去过的祖籍老家。 在能干的老婆帮助下,他的计划做得面面俱到。 俗语中的衣、食、住、行,他倒过来计划着。
如今的 “行” 似乎是四项中最容易计划的一项。 从北京飞到省会;转高铁到县铁道站;再 转一个路途说长不长,说短又不短的长途大巴到镇长途车站。 这就到家了。 中途转车总是一件麻烦的事。 何况又是飞机,又是高铁,又是大巴的。 好几个系统。 好在老瞿平时也没少到全国各地游山逛水做背包客,以求写作灵感,或,按女儿常说得,WHATEVER “爱什么就什么”。 所以,一个 “携程” 软件用得溜溜的。 “行” 一项,搞定。
第二项是 “住”。 访问祖籍,自然要住在自家老屋里。 父母那里的空房间应该是不成问题的。 只是住房条件可能差一些。 老瞿在这一项上打了个问号。 心想:“ 要不,先问问侄子再定? ” “住”一项,待定。
至于 “食” 和 “衣”, 老瞿根本也不放在心上。 中国人的温饱问题早已不是个问题。 如今还特别讲究 “舌尖上的” 稀奇古怪。 本来是不得不用来糊口填肚子的法子,如今却变成了制作 “山珍海味” 的技巧。 老瞿还好,到底在乡下摸爬滚打过,老婆却是绝对地不能看那些怎么 “煮虫子” 的饮食节目。 再有,像老瞿两口子这个岁数的人,早就是富贵病缠身,大鱼大肉吃不动了。 舌尖上的新奇,也引不起他们的胃口。 老家乡下的新鲜蔬果是老瞿梦寐以求的美味。 在那里,那些东西再寻常不过。 女儿最近转了素食主义者。 “ 只怕,吃太多绿叶蔬菜脸色要变绿。 ” 老瞿觉得自己的想法挺搞笑。 “食” 一项,搞定。
即便是女儿的休假定在了十月中下旬,家乡那个地方,那个时节,正是桂花飘香的季节。 气温不会低,没有必要带上羽绒衣。再者,好像乡下人中间还没有时兴 “加拿大鹅”。 老瞿叹口气,还是不理解侄子前年为什么孝敬自己此等厚实的 PARKA。 他说是怕大伯兴趣一来,脑子一热,大雪封山时节进阿尔泰山,去寻找雪地仙子。 俱往矣。 老瞿年青时可能有这等兴趣。 如今他都这个岁数了,身体又出了状况,绝不会大雪封山时进山找乐子。 过几年,等他们夫妻双双办好了退休手续,准备在海南万宁做避寒候鸟。 那时,PARKA 怕是要封箱了。 “衣” 一项,搞定。
老瞿看了看计划清单。 似乎 “住” 仍然让人不放心。 他 “微信” 侄子。 侄子回信:“ 住在我的偏院中。 西方标准,保您满意。” 侄子添加了一句:“所有的马桶都是日本近几年出品的新式马桶,包括马桶盖。” 侄子又加了一句:“ 全部是坐式马桶!” 惊叹号表示强调。 老瞿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住” 一项,终于搞定。
是否有坐式抽水马桶? 对老瞿来说,这是一个非常严肃的问题。 他还年轻时,有时外出,为了省钱,住在地方小旅店里。 出恭的角落,多是很不方便的蹲坑。 据说蹲坑更卫生? 老婆却提醒他,一个脏拖把,又拖坑口,又拖地板。 哪有 “卫生” 一说? 那时,老婆就奉劝他还是多花点钱住进洋人合资的大旅店。 可是,小县城里,小镇子上,哪有洋人合资的大旅店? 尤其是落脚大山里的小村庄时,哪里去找抽水马桶? 记得那时经常是到野外解决出恭的问题。 直至今日,许多大单位里的公厕也是蹲坑,一个拖把又拖坑口又拖地板 ……是有些恶心。 少年时,青年时没觉怎样,在北京住了四十多年后,坐式抽水马桶对他们一家来说,不是奢侈,而是必须。 这次,他还要带从来没有回去过的女儿回祖籍老家。 女儿如今可是个美国人,是 “假洋鬼子” 了。 洋鬼子很讲究厕所是否舒适干净。
剩下的事,就是给父母和亲戚们带点什么礼物呢? 这倒是颇要费点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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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老瞿正在往自己的 “出行清单” 上打钩画叉时,祖籍老家的一帮子人也没消停。
几个月前,远在北京的孙子告诉瞿老爷子,说是他大伯准备回乡探亲。 老爷子听到后,有些小激动。 虽然,二十几年前为了一些事,他和大儿子夫妻俩吵了个不亦乐乎。 后来,因为实在不喜欢那个长子媳妇,越想越生气,找了个借口与他们夫妻中断了关系。 可是,亲儿子就是亲儿子。 这几年来,他们父子俩明里暗里地互相伸出橄榄枝。 只是对长子媳妇,他实在是不待见。 此次,听说那女子不过来,只来儿子和孙女,老爷子松了一口气,满心欢喜。
这天,瞿老爷子使了点小手腕,将近来和他关系有些冷淡的女儿诓到他的中堂里。 长子还乡,这是他今天头等重要的大事需要 “商量”。 他下命令,要女儿亲自去安排长子和孙女的衣食住行。
在一边旁听着的一位远房侄孙,抢着接过了话茬。 他说:“ 叔公,还是我来办吧。 我二姑那么忙,哪有时间亲自去做那等事?”
他二姑,人称 “瞿二娘”,是这个镇上的风云人物。 小镇近十年来的最主要税收都是出自 “瞿氏酒业合资有限公司” 。 而瞿二娘就是 “瞿氏酒业” 的董事长兼总经理。 说白了,就是一个向公家交重税的民营企业的第一把手。 现在就连县长或镇长与她同会议时,同餐桌时,或偶尔相遇时,也会客气地主动打招呼。 这些懂事的政府官员们,一个降低身份的主动问好,是为了鼓励,像二娘这种已为当地经济发展做出过巨大贡献的社会人士,继续为国家税收多做贡献。 这是用钱买来的尊严。 您不服,您也试着向公家多交税呀。
“ 你不行。” 瞿老爷子斩钉截铁地否决了远房侄孙的提议。 他可不管瞿二娘忙不忙。 女儿就必须听老爹的。 天经地义。
听到说他不行,远房侄孙可有点不服气了。 他问道:“ 怎么不行,叔公? 我不是咱们 ‘瞿家酒坊’ 里搞专职接待的管事吗? 接待一事,就是我的本职。 再说,我可是常跑北京上海广州的人。 什么高级宾馆没住过? 什么大场面没见过? 还怕接待不好大伯他们?”
这个远房侄孙不怕瞿老爷子,常和老爷子逗趣。他是 “瞿家酒坊” 的专职接待管事,就是大公司里常有的 “公关先生”。 他也是瞿老爷子的 “生活秘书”。 在他身后给他壮胆的是 “瞿家酒坊” 的未来掌门人,人称 “少掌门” 的瞿晓醒。 那可是比瞿二娘还有脸面的人物。 这个侄孙在为瞿老爷子的亲孙子 “少掌门” 做了七、八年的跟班之后,从北京返乡。 娶了个称心如意的媳妇,生了个虎头虎脑的胖儿子。 之后,再不打算远行了。 就被少掌门命名为 “瞿家酒坊” 的 “公关先生”,奖励他专职搞接待,被乡亲们冠以外号 “瞿公关”。 如今,亲孙子远在天边,也就是这个擅长耍嘴皮子的侄孙 “瞿公关” 还能让老爷子看着顺眼。 爷儿俩每日斗嘴玩也是个乐趣。
瞿老爷子瞪了一眼马屁精瞿公关。 他正襟危坐地回答道: “ 我说你不行,你就是不行。 你没去过美国。 你怎么知道人家美国人的标准?”
“ 谁是美国人,叔公? 我大伯可是堂堂正正的中国人。”
“ 你堂姐。 她叫什么来着?”
“ 瞿嫚娣。”
“ 我不管她是慢递还是快递,她不是入了美国籍吗? 丢了中国籍,就是外国人!”
瞿老爷子不很待见那个只和他一起生活过几周的孙女。 孩子的名字也记不住。 是真记不住,不是装记不住。 族谱上没有 “嫚娣” 这两个字。 年前,听说孙女加入了美国籍,老爷子嘴一撇,说:“ 老话说得好,七岁看到老。 那年,我就心里有数她将来是个什么德行。 她入籍美国,我一点不意外。 有什么样的妈,就有什么样的娃。 她要是至今不入个外国籍,可就要烦人了。 我本是一分钱都不打算留给外国人的。 她要是不入外国籍,我还得操心过世时,是不是多少给她留点什么。 现在好了,无事一身轻! 躺在棺材里都觉得舒坦。” 听到这番话的人都理解,瞿老爷子其实对自己的亲孙女入外国籍一事,挺膈应的。
此时,坐在中堂里商量事的人们听他说道:“ 小子,这是一个接待外宾的工作。 你个臭烘烘的土鳖,别把人家外国人洋小姐再给脏哭了。 而且,你会说洋话吗? 会点洋餐吗? ”
这 “臭烘烘” 和 “土鳖” 两词是那时的小学生瞿嫚娣说过的气话。而且,她嘴里的 “臭烘烘的土鳖” 是指当时一天到晚不消停的 “恐怖” 分子,鼻涕邋遢的淘气包,和祖父一起挤在自己家里的堂弟瞿晓醒。 她哪里有胆量嫌弃自己的祖父是 “土鳖” ? 就算是祖父身上有永远散不掉的酒槽味,她也不敢明着嫌弃祖父臭。 小孩子家只有耗子胆,也就只敢欺负一下比自己还要小的孩子。 可是,对瞿老爷子来说,批评他心爱的孙子,就是批评他本人。 童言无忌,是吧? 那小丫头的话,代表的是她妈的意思。 小丫头骂我孙子,不就是你妈在骂我吗?
瞿公关一脸坏笑地说:“ 美国人不就是吃肯德基吗?我可以天天给她买呀,镇上不是开了一家吗? 我觉得我还能说几个英文。 不就是什么 ‘古德猫宁,古德拜’ 吗? ”
“ 放屁! 说你土鳖,可不就是个土鳖吗? 那肯德基不是美国穷人才吃吗? 不是说,纽约城里的有钱人只吃生鱼片吗? ” 瞿老爷子也是一脸讽刺地笑着说。
坐一旁的几人都知道,这爷俩又开始说相声了。 可是,您倒是赶紧办正事呀。 这不是在耽误大伙的时间吗? 有两个年轻点的,忍不住开始低头看手机。
瞿二娘坐在旁边的椅子上,腰板挺得直直的,双腿夹得紧紧的,两只手交叠放在大腿上,一动也没动。 面无表情,就是偶尔眨一下眼。 没人能猜出她正在想些什么。
瞿婆婆在一旁轻声细语地提醒瞿老爷子:“ 相公,咱们是不是应该先把孩子们的住宿安排了?”
听到娘子发话了,瞿老爷子两个指头点着远房侄孙说:“ 就你最爱耽误时间!谈谈吧。”
瞿公关当然知道老爷子的心思。 他嘴上继续逗趣道:“ 叔公,我要安排他们住在少掌门的院子里。 这也是少掌门的意思。 您知道的,那房子的内部装修,可是按日本人的标准设计装修的。 怕是超过美国人的标准。” 他又陪着笑说:“ 谁不知道我大伯最关心的,不过是有没有坐式抽水马桶。 日本制造的马桶最舒适,可不是一般人能享受的。”
他嘿嘿地坏笑着。 屋里像是没有其他人能理解他的笑点。 瞿老爷子硬绷着脸,瞪着一直没吭声的女儿。 他不客气地对女儿说:“ 我想要你-,把接待你哥哥的事情给办了。 你是常去北京的人,又去过美国,多少知道你哥他们爷儿俩的喜好。 这事,由你操持,我才放心。”
瞿二娘恭敬地点点头,语气温和地答道:“ 行啊,爹。 放心吧,我会把这件事办得漂漂亮亮的。 要是您再没有别的事,我要先赶去公司了。” 她那个智能机叮当了好几声。 瞿老爷子知道那是在提醒她 “到点了”。 可是,老爷子不在乎智能机的叮当声: 我是你爹,正在跟你说话,你就得听着。天底下,爹娘要求子女办的事,永远是最重要的事!
说来,瞿老爷子运气好,摊上了这么一个温良恭俭、懂理知礼的女儿。 就是太懂道理太知礼貌了。 每次和她谈事,都让她爹说不出来地堵心。
她爹的霸道,远近闻名。 对他们兄妹三人,包括有自闭症的瞿老三,更是一点不留情面。 她真不愿意为 “有没有坐式抽水马桶” 这类鸡毛蒜皮的小事和他争气斗嘴。 耽误时间。 如今,瞿家怎么算,都属于殷实人家。 日子过得岁月静好。 就是,她的爹染上了富家翁的通病,闲下来喜欢没事搞出点事,像个老小孩。 其实,还就是个老小孩。 能哄着他高兴就哄他高兴吧。 反正落实 “有没有坐式抽水马桶” 这类问题,也不是一个百忙而不得半点空闲的公司老板的业务。 这等任务自然是要布置给底下的人去操办。
她坐在那里,早就计划好了。 让哥哥和侄女住在 “瞿氏酒业” 投了资的 “溪畔小筑” 里。 那处庭院式的当地客栈,可是全镇乃至全县最雅静的去处。实质上的住宿条件,像是一处造价颇高的高级宾馆。 对外宣传时,却总说是 “民宿”。 如今,“民宿” 是个很时髦的词。 既然是民宿,就一定要收费。 收费倒是比较低,还有专人做饭,专人打扫房间。 前几年的亏损当然是要由几个投资单位先行补贴上。 管理 “溪畔小筑” 的几位也都是瞿氏九族中受过教育的年轻一代。 尤其是那位大厨,专门去上海法国人办的厨师学校学习训练过,有证书。 那绘金描银的证书被堂而皇之地贴在客栈的门厅里,或叫 “起居室”。 和 “民宿” 两字一样,“起居室” 这种字眼与时俱进。 大厨本人又喜欢琢磨个事,自然知道怎么迎合瞿嫚娣这种假洋人的口味。
“ 可怜的嫚娣 ……” 二娘暗叹道。 因为爹不喜欢大嫂,那孩子无辜被殃及池鱼。
瞿老爷子本来就是没事找事。 他就是想烦烦女儿。 结果又吃了个软钉子,有些胀气,有些堵心。 他还真是暂时找不出其它的事了,只好让女儿离开。
二娘出了瞿老爷子的中堂,刚跨进 “瞿家酒坊” 的门店的后门,她的智能机又是一个叮咚。是远房侄子的信息:“少爷的意思是住他的偏院。 您别操心这事。” 她笑了一下。 儿子的偏院也不错: 雪墙黛瓦,小楼天井。 院后墙外一棵金桂树。 十月中旬,金桂盛开,满屋充香。 正是大城市的布尔乔亚们最喜欢的那种浪漫的江南庭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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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 ……” 一边开着车的远房侄子,一边接口道:“瞿—家—酒—坊。 大伯,如今牧童是看不见了。 不过咱这一带,童叟皆知 ‘瞿家酒坊’。 咱家这个酒坊可是网红。 咱家酿的桂香老酒是一壶难求 ……”
瞿文灏带着女儿回到阔别多年的祖籍家乡小镇。 一见到 “瞿.家.酒.坊” 的草稕酒招,立刻热泪盈眶。 他指着那草稕对女儿说:“ 到家了。”
女儿瞿嫚娣却是一脸疲倦。 她头天才从纽约飞到北京。这又马不停蹄地折腾了大半天,时差、缺水、时冷时热,还有一路上一个莫名其妙的远房堂弟的噪聒,都使得她十分地,十分地疲倦。 她没有觉得是 “到家了”。 反而觉得自己是置身古装影视摄制现场的游客。 她耳朵里嗡嗡作响,太阳穴隐隐发痛,稀里糊涂地跟着父亲走进了 “瞿家酒坊” 门店的大门。 店里的装潢倒还说得过去。 很像纽约唐人街上的中档饭馆。 一色的铁腿塑板面的桌椅,干干净净。 有点奇怪是,里面没有什么顾客。
她紧跟着父亲和噪聒的远房堂弟的身后,穿过酒坊的门店,进入一个天井。 天井中一只大陶瓷缸,缸中栽植的荷花已经开始败落。 他们进入一间不很亮堂的中堂。 正面的墙上挂着一幅山水挂轴,看上去有些旧。油漆斑驳的高大案条桌上摆放着左右一边一只大花瓶。 案条桌前是四方桌。 一边自然是一只太师椅。 太师椅上坐着一位老翁,另一边坐着一位老妪。 两人都是瘦瘦的,老老的,很陌生。
老翁身着棕色的长袍,黑色帆布鞋,一头梳得整齐的银发。 老妪上着有着重彩精秀花边的对襟青袄,下着盖过脚面的同色长裙。 稀疏的银发在脑后盘起。 耳垂上挂着一对翠绿的硬玉耳坠。 瞿嫚娣看见这两位古装异服的老人,感觉自己是在梦游。
瞿文灏见到年迈的父母,腿一软,跪倒磕头,嘴里说着:“ 文灏见过父母大人。祝父母大人身体安康。 孩子不孝,多年未向父母大人问安了,心里实在有亏 ……” 他的话还没说完,他母亲瞿婆婆早就边流泪边颤巍巍地叫他来自己身边。
瞿老爷子一声不吭。 看看儿子,又看看跟着进来后,木呆着没动静的年轻女子,心想:“ 长得还真像她妈。 简直就是她妈年轻时的翻版 …… 瞧,那个趾高气昂的样子,真不招人喜欢 ……” 他心里一下子生出一种腻歪的恶感。 他赶紧将视线转到二十几年没见面的儿子身上。 心里又是一阵痒痒跳,种种的爱意,油然而生。
瞿文灏赶紧将女儿拉到瞿婆婆身边说:“ 嫚娣,见过奶奶。 忘了吗? 这位是你奶奶。 那位是你爷爷。” 瞿嫚娣向爷爷点点头,问了声:“ 爷爷好。” 又问了 “奶奶好”。 瞿婆婆激动地拉着她的手说了一串话。 正如瞿文灏担心的,嫚娣一句也没听懂,用眼神问她爸爸都是些什么。 奶奶的乡土口音对嫚娣来说就像是一门新的外语。
她看着她爸爸,因为她没听懂,不是她没有在听奶奶的问话。 瞿老爷子看着她,以为她没有在听长辈的问话,认为她傲慢到了极点。 心里越发对这孩子失去好感。 瞿公关见到老爷子阴沉沉的眼神,心里直为呆鹅似的远房堂姐着急。
嫚娣突然又闻到了一股怪怪的酒糟和姜葱柴火混合的味道。 不知为何,她感觉一阵恶心,克制不住地呕吐了起来。 下了高铁后勉强吃进的一点东西,净数呕吐了出来。 稀黄酸臭的呕吐物喷了一地,其中还可见到没有噘细和消化的红色碎块。 弄脏了她的鞋袜和裤脚。 还弄脏了牵着她手的奶奶的绸缎裙角。 为了正式地迎接他们,爷爷和奶奶都穿上了正式的绸缎长袍和袄裙。
“ 这是怎么了!?” …… “ 赶紧叫医生!” ……“掐人中!”…… “灌口清水!” …… “
在众人们的惊呼声中,瞿嫚娣瘫倒在地,失去了知觉。
众人都围了过去。 身着绸缎长袍的瞿老爷子却没有离开自己的太师椅。 他冷冷地瞟了一眼惊慌失措的儿子和惊讶悲哀的娘子,一把拉住离他最近的远房侄孙瞿公关,冷声地说道:“ 去!将那丫头抬到小少爷的房中去。 让你媳妇先去伺候着她,多喂些温水。 我估计那丫头吃了什么不对付的东西,气不顺,心火旺,水土不服。 一会儿,她醒过来时,让你媳妇提醒她去上厕所。 如果她能将腹中腌臢物排泄出来,估计就能缓过来七八分。 ”
远房侄孙赶紧连声答应着,转身去招呼他媳妇。 瞿老爷子在他身后又嘱咐一句:“ 让你媳妇给煮点白米粥。 这两天,逼着那丫头吃点牛黄清心一类的中成药。 不能给她吃油腻的东西!”
“ 好,好,叔公,我都记住了。” 侄孙的声音有些发抖。
瞿老爷子见侄孙、侄孙媳妇和几个年轻人将仍然昏迷的瞿嫚娣抬了起来,又有人开始清扫地板,这才开口说道:“ 文灏,你留下来。 我和你娘还有话和你说。”
瞿文灏心里惦记着女儿,嘴上却答应着老爹,坐回了老爹指着的一张椅子。 女儿一向体弱,却没有大毛病。 也许,这会子是因为减肥过猛造成的副作用? 他心里七上八下的,坐在那里发呆。 父亲说的话也没太注意。
等到屋里只剩下他们三人时,老爷子才开口。
“ 文灏,这两天呢,你多陪陪你娘。我叫你妹妹抽空过来,给你摆清楚你手中的 ‘瞿氏酒业’ 的股份。 前两年,我不是把我的股份全转给你了吗?”
见儿子点点头,他接着说:“ 你妈也想将她名下的股份大半转给你弟弟。 有个四分之一转给你。 这以后,我俩也不能给你和你闺女留下什么了。 你是有国家退休金的人。 你弟弟是农户。 他后半生可能就要全靠这些股份红利了。 不过,你妹妹也说了,不要在 ‘瞿氏酒业’ 一棵树上吊死。 她说,如今 ‘瞿氏酒业’ 虽然年年有红利,可是这种民营企业的风险也大。 听说这几年,你妹妹他们欠了银行不少钱。 不过,她说了,她欠钱是她的事。 只要 ‘瞿氏酒业’ 还在,你们手中的优先股照样能分到红利。”
“ 不是还有这处老宅吗?” 瞿文灏没走心地问道。
虽然,瞿文灏没有明着说,老爷子也知道儿子在想什么。 老宅是 “瞿家酒坊” 的中进院。 后院就是 “瞿家酒坊” 的酒窖。 “瞿家酒坊” 二百多年来就是这么个前店后作坊的格局。 卖掉老宅,就意味着卖掉 “瞿家酒坊”。 见儿子这么多年后,还是一心只想着卖掉祖宗留下的产业,他更加失望。 长子真是读书读傻了。
瞿老爷子长叹一口气,说:“ 文灏呀,不是我说闲话,你真是令我失望。 你也知道你弟弟的情况。 你这个做大哥的,怎么从来就没有好好想过,今后怎么帮他一把? 你们小时候,你娘怕你因为照顾弟妹分心,影响学习,都由你妹妹帮着照看弟弟。 如今还是你妹妹处处为你弟弟着想。 当年,你妹妹同意将自己的儿子过继给你弟弟,你知道是为了什么? 就是要你弟弟将来老了,膝下有个儿子孝敬他。 富儿子不养穷老子,天理难容。 国家法律也难容。 你以为你侄子接过了 ‘瞿家酒坊’ 是发了横财? 他是接过了今后赡养他那个傻爹的职责。”
瞿文灏这才回过味来。 他赶紧说: “ 爹,我明白。 您扯远了。 我没有要您卖掉酒坊的意思。 我只是说,这老宅子无论是今天,还是今后,都很值钱。 我弟弟将来养老应该没有问题。 是我不好,没说清楚。”
瞿婆婆刚想插话以调和父子俩,就见瞿二娘的小助理远远地跨过了前店的后门。 她赶紧迎出去,问是什么事。 家丑不可外扬。 她可不想将父子俩争吵的事传出去。
小助理说:“ 瞿总在 ‘溪畔小筑’ 为您们订好了一桌。 请您们晚上六点去那里吃饭。 一来是为瞿教授接风”, 她向瞿文灏微微一躬,接着说:“二来,也是为我那位拿了厨师证书的表哥捧场。”
瞿婆婆笑着说:“ 乖丫头,告诉你们老总,我们收拾一下就过去。 这饭我们一定是要去吃的。 我昨天还想过,请你表哥到我这里做几天大厨。 又怕委屈了他。 给我们这样的人家做私厨,挣不了几个钱。 ”
“ 是啊,太外婆。 他也是 ‘溪畔小筑’ 的创业人之一。 怎么也离不开那里。 对不起啊,太外婆。” 那丫头甜甜地一笑,哄得瞿婆婆更加开心地问道:“ 什么时候吃你俩的喜糖啊?”
小助理不好意思地说:“ 过了年吧。 我才多大呀。 表哥说,他怎么也得挣个头脸出来,才好向我爹提亲。 ”
瞿婆婆点头说:“ 年轻人事业第一,有出息。”
小助理走后,瞿婆婆告诉瞿文灏那是谁家谁家的重孙女。 今年刚二十岁。“ 多水灵的一个孩子。” 瞿婆婆顺嘴说道。 瞿文灏当然明白母亲的意思。 自家的闺女可是三十五了,才刚刚有了未婚夫。 他掰着指头算来算去,原来是个八杆子打不到的母系亲戚。 家乡这边有的没的民办企业都是上阵父子兵。
这时,瞿老爷子站起身,用力弹了一下水亮的绸缎面长袍的前襟,说道:“ 文灏,跟我来。 我带你先去瞧瞧你闺女的情况。 然后带你去吃饭。 娘子,你去换身衣裳,直接过去吧。” 他见瞿婆婆犹豫不决,又说:“ 好吧。 我们等你一起走。”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回头对瞿文灏说:“ 要不,你也先上个厕所? 放心吧,家里的马桶都是坐式抽水马桶。 天天有人打扫厕所,干净着呢。”
瞿文灏的脸突兀地开始发烧。
番外二完。 Published on November 19, 2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