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壶桂香老酒 (四)Part IV

瞿爷当年为什么生气?

          瞿晓醒自小好玩。好玩的人也都好花钱。 这不,花大钱请省里的名戏班子和影视明星出席今秋的开坛庆典一事,就是他的主意。 今年的这次庆典,可是给他长脸的机会,他自然要为自己办得风光无限。 瞿老爷子宠孙子宠惯了,一直以来就是孙子要什么他都给,只要家里付得起。 反正自己百年之后,这诺大的家业还不都是孙子的?

          瞿家虽然不是大富大贵,可这几十年倒也没有错失良机,早将祖上几代的辉煌又挣了回来。 在瞿老爷子和瞿二娘的精心打理下,瞿家已从说得过去的小殷实人家挣成了资产显赫的大殷实人家。 如今的瞿老爷子在当地,可谓是大富翁、大土豪。 瞿家酒坊的门面越翻修越宽大、越阔气、越豪华。 瞿家酒坊的前店已成为当地的 “高大尚” 去处。 连常年病怏怏的瞿婆,不出门则已,出门时必是绫罗绸缎地裹着,珠光宝气地戴着。 就连傻子瞿老三出门时,也是西服革履,衬得他傻气加土气冲破九天。

          人家富,想显富: 外人虽说没有什么说三道四的话语权,可瞧着他们那种 “土豪” 的派头,心里多少有些膈应。 尤其是镇上的一些干部的媳妇们,总看着 “狐狸精” 瞿二娘不怎么顺眼。 外人那边是嫉妒,多少有些 “仇富” 的心酸,瞿老爷子这边却也是打心底里 “气虚”,总觉得别人看不起他们瞿家。 尤其是那些在外见过大世面的人们。 因为,他家说到底,只是一个 “土财主”。

          中国社会中有个老观念: 乡下人家里的床就是镀金的,没读过书的人还是滞留在上层建筑的 “贫民” 阶层,叫 “精神贫民”。 是让集中在大城市里的一群 “精神贵族” 们看不起的暴发户。 精神贵族们就算是穷的买不起房,仍然是高人一等的 “贵族”。 这是老祖宗留给中国社会的 “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 的传统观念的衍生。 士农工商: 在中国历朝历代, 商家,像瞿家酒坊,都没有太高的社会地位。 世间惟有读书高。 如今这个年代,城里面读过书,有大学问,思维复杂的劳心者们,话里言外地看不起乡间里思维单纯的劳力者们。

          别人咱们不说, 瞿家就是最明显的一例。

          能治人的精神贵族们当然是被瞿老爷子后来骂成不孝子的瞿老大和老大媳妇。被治于人的精神贫民们当然就是其余的瞿氏们,包括瞿爷、瞿婆、瞿二娘和傻子瞿老三。

          在瞿晓醒还是个极懵懂的顽童时,他随着祖父母逛了一趟大北京。 瞿爷当然不是去玩。 他有正经事要做。 瞿婆根本玩不动。 她去北京的大医院看病。

          瞿爷的正经事,是给儿子媳妇送房款。

          大儿子原本在单位里折价买下了一处小公寓。 随着他女儿的长大,他和媳妇琢磨着要在北京的西四环外,按揭房贷一处四室两厅,南北通透,带有阳台阴台的商品房。 北京的城市布局自古是 “东富西贵”。 城东多是殷实人家和外国人集中的地方。 城西古时是皇家和皇族的花园和寺庙。 如今的城西,包括西城区和海淀区,是精神贵族们,像北京大学、清华大学的教授们,和中科院的科技人员们集中的地方。 不论东西南北,北京几个老城区的商品房的房价,永远是超出一般平民的销费水平。 那时,瞿老大和媳妇的总收入,相对而言应该是可以贷到一处像样的商品房。 当然如果,他们不是那么想入非非地贪婪好面子。

          他们的问题是超前消费。 或者说,意识形态过于前卫。 首先,老大媳妇一定要买一处高层面积大的商品房。 小区环境还要安静优雅。 她娘家是 “大院” 里不大不小的离休干部,老革命。 离休退休的老革命们聚在一起时,除了忧国忧民,怼天怼地,骂社会上的不良现象外,就是相互攀比谁家的儿女最有出息。 在这一群再革不动他人命的老头老太太中,还特别盛行八卦。 像谁家的闺女嫁给了大款,谁家的闺女嫁给了海外华侨等等。 媳妇想买一处大房子,是想向自己的双亲证明,她没有嫁错郎。 虽然她的郎不是老妈幻想中的贸易大款或发了财的海外华侨;也不是冉冉上升的政治新星和未来的国家栋梁,但她没有挑错对象。 那时的他,只是一介刚刚为自己闯出一些小名气的布衣文人。 说起来,两家的背景绝对的是门不当,户不对。 老丈母娘有时都不好意思在老姐妹群中提起女婿。 “ 他们家吗? 不过是发了点小财的乡下人吧。” 她常自嘲地说,“ 女婿本人还行,就是有点土气。”

          “有点土气” 的瞿老大,在如何消费上完全听老婆的:谁让咱们 “土”,没见识呢? 老大媳妇好面子。 房子要买大的,车也要买高级的。 她在投资西四环外大房子之前,为自家刚好买了一辆进口的新宝马。 像他们这个等级的小中产,打肿脸充胖子,买这么贵的车,除了为了炫耀,还是为了炫耀。 又买房又买车,手头能不紧吗?

          这第三项超前的大花销,自然是为了他们极珍贵的女儿。 中国家长们为了孩子什么都愿意付出。 这本来无可厚非。 可是,在那个时代,像瞿老大夫妇那种花销,确实是太前卫。 那孩子从小就必须经受体验到各式各样的 “贵族教育” 和 “淑女教育”。 夏日里,要去北戴河或烟台的夏令营;冬日里,要有海南三亚的日光浴。 吃的穿的玩的用的,样样不能落后于他人,往往还要比别人高级。 各式各样的家教和课外班是少不了的。 要不是瞿老大是某名牌大学的教授,孩子能被照顾进入挂在本校的,声名显赫的本附小和本附中,老大媳妇恨不能将孩子塞进一所私立贵族学校。

          总之,瞿老大一家从一开始就是全力以赴地向 “贵族” 那个方向稳步冲刺。 他们那套消费观念还真不愧是出自于有知识、有见识的一家人。

         这个时期的瞿老大虽然挣得不少,可是花得更多。 他一时手紧缺钱,交不全买房的底金,搞不下房贷,只好暂时放下知识分子的架子,向自己的父亲开口。 瞿家那几年生意做得可谓 “龙腾虎跃”。 银行里刚好攒下一笔钱。 儿子劝老子在北京做些大手笔的房地产投资。 老子胆小,觉着家里是小本生意,没有那种投资能力。可是,要帮助儿子在北京贷下一套大房子,还是运作得开的。

         瞿爷决定趁机带着老婆和孙子去北京开开眼界,顺便把钱为老大交上。 自己向来引以为傲的儿子,要什么他都会给。 这时的瞿爷还没意识到后来的 “一步错,步步错”。

         他们祖孙三人是第一次进大北京,住在了瞿老大本来就有些拥挤的单位折价房里。 中国人的传统,走亲戚不住在亲戚家里,还能浪费瞎花钱住在外面?

         那时,瞿爷和瞿婆并没想过,他们这么做会给儿子媳妇造成不便。 小地方的乡下人,头脑太简单,心肠太直通。

         他们住下来后没多久,连只有三岁的瞿晓醒都看出了端倪。 瞿老大一家欢迎的是钱,不是人。

         先是大伯母嫌晓醒鼻涕邋遢又脏又土,瞿婆土音太重,听不懂。 她带着一老一小两个人去了北京动物园。 看了熊猫后,在当时热闹非凡的地摊儿上,买了几件假冒名牌,将晓醒打扮的土不土洋不洋的。 只这一次,瞿婆就再也不出门逛了。 她是乡下人,缝衣纳鞋都是自己干。 她身体孱弱,本是来看病的,不是来逛闹市的。

         再就是堂姐嫌晓醒愚蠢无知。 三岁的人了,除了吃,就是玩,一点书也不读。 逛了一趟动物园,只记得个熊猫老虎。 他还动不动地破坏她的绘画和手工作业;欺负家里的小猫。 城里人的猫是宠物,哪能由着你个乡巴佬随便拉尾巴又踢又踹? 甚至在她练琴时,他要故意地大喊大叫,自称是在唱歌,鬼哭狼嚎地制造噪音。

         堂姐可能身体不够结实,动则便要哭闹。 每当她哭闹时,大伯母都要苦口婆心地教育晓醒一番不中听的大道理。 瞿晓醒听到过堂姐哭问她妈妈:“ 那个土鳖什么时候离开? 我真受不了了。”

         这日在饭桌上,儿媳妇坚决拒绝,继续每日送瞿婆去医院理疗:“ 要么在医院附近另租房子。 我们这房子这么小,过于拥挤。 要么雇人开车接送老太太去医院。 我们俩人都要上班,没时间天天开车接送她。 ”

         “ 媳妇儿,另租房不是浪费钱吗? 自家人挤一点,忍几天就过去了? ” 瞿老大打了个哈哈。 他知道自家媳妇脾气急,已经有些忍耐不住了。 两口子夜里关上自己屋的门,躺在床上,没少暗战。 媳妇早就开始抱怨乡下这三人的卫生习惯了。

         他又说:“ 不过,我们可以考虑租个车什么的。 ”

         “ 天天租车就不贵了? 你们有时间接送女儿去这个课外班,那个课外班;有时间送她去参加这样的比赛,那样的比赛,就没有时间接送你娘去医院?” 瞿爷不高兴了。

         “ 关键是去医院的时间和我们的作息时间不同轨,车接车送很不方便。 北京的交通您也不是没有看见,您能让我们怎么办? 要是心疼钱,或许你们可以改乘公交车? 乘交通车可能即方便又节省。” 儿子和稀泥地建议说。

         瞿爷开始陪着瞿婆,带着不太懂事的晓醒挤了几天的公交车。 总算熬到瞿婆的疗程完结。 瞿婆感觉身体更加虚弱,连一日三餐,她也没有力气做了。 好在媳妇和孙女本来也不喜欢她做的饭菜。 要是继续看病,还要花钱。 瞿爷这次带来的零花钱用完了。 他要儿子从月薪中匀出一些,先垫上一点,等他回去后,收回了欠款,就转账过来还给儿子。 “ 少不了你们的。” 瞿爷说,“就是,可能得多等几天。”

          “ 那得等到什么时候? 我们的工资一分零钱都没有。 我们每月按揭房贷款不能停。 新房的装修刚刚开始,人工、材料、接煤气等等,还要不断地花钱。 再说,原有的存款是长期存款,现在拿不出来。 不然就要损失利息。 那钱是给我女儿将来到国外上学用的,能不动,我不想轻易动用。” 儿媳妇不高兴地说。 肯定是工作压力和持家压力都太大,她不但脾气不好,说出的话也不太中听。 大城市里的工作妈妈,又要顾事业,又要顾家庭,本就不容易,何况作为新时代女性的瞿家媳妇还要顾她那个光鲜靓丽的形象。 处处用钱,处处缺钱。 难啊!

         瞿爷也来了脾气,说:“ 你们俩一个月挣那么多,就一点活钱没有?我只是借,又没说不还。”

         “ 问题是什么时候还? 你们这种做生意的,哪里说是收欠款就能一下子收回来的?人家那边要是左拖右拖,把人拖死呢? 我这儿每个月也有不少欠款要按时还。 我们知识分子哪能像奸商似的,欠债不还? 按时还债,这是最起码的文明。 要是把活期先借给你们了,我们就得动用死期存款。 不是跟您说了那是长期存款吗? 现在就撤,会损失利息的。”

         “ 是你那点利息重要,还是先给你妈把病看了重要? 出钱给妈看病是最起码的孝顺。” 瞿爷觉得这个媳妇又倔又笨。

         “ 她那个病,离死还远着呐。看不看也就是那么一回事。 其实是瞎浪费钱。 回去好好保养,多吃点东阿阿胶、燕窝、西洋参什么的,全都有了。 西医真治不了她那个老年妇女病。 去医院里做理疗,纯粹是瞎花钱。 现在医院里都在搞创收,变着法儿地骗您们这种不知内情的土财主。 去做那种不疼不痒的理疗,纯粹是给人家瞎送钱。 真不如把钱放在银行里挣点利息。 如今存款的利息这么好,我提前提出,损失太大,太可惜了。 ” 媳妇想都没多想地说。 她觉着公公怎么这么不开窍。 纯粹一个土鳖。

         按当时的社会情形,她的话糙,理却不糙。

         听到这等大不孝的话,瞿爷气得浑身发抖:“ 这是什么话?她是你娘( “ 又不是我亲妈!” 媳妇嘀咕道 )。 你怎么要钱的时候,嘴比蜜甜。 拿到了钱,嘴生刀剑( “ 我是给您讲这个道理!这和钱有什么关系?!” 媳妇分辨道)。 可不就是和钱有关系吗? 我儿子怎么就娶了你这么个生不出仔的没用东西( “ 生儿育女是我一个人的事吗? 这都什么时代了,怎么生不出男孩还只是女人的事? 你们乡下人就是落后,一点科学道理也不讲!” 媳妇开始真怒了)。 老大,今天你给我个话,你是要老娘,还是要老婆。 你要是还认你那个娘,你要是还是我的儿子,就先把这个一点不讲廉耻孝敬的恶媳妇给我休了!! ” 瞿爷颤抖的手指,直指着儿媳妇说

         儿媳妇听到公公提起休妻的事,气得眼泪夺眶而出。 只听她大喊道:“ 您这个窝囊儿子是靠和我结婚,才入得北京户口。 他要是听您的,敢休了我,那才叫忘恩负义,才叫不知廉耻。 他要是敢那么干,我就敢将他告到他的单位里,毁了他一辈子的前程! 反正也是要分手的! 他混的好坏,和我有什么关系?!”

         大人们吵架,两个孩子一个早吓哭了,另一个钻到饭桌底下。

         儿媳妇一把楼住哭泣的女儿说:“ 咱们走,去姥姥家。 ”

         瞿爷文化水平低,只懂那些个老理老规矩。 他在家乡当老大当惯了,哪能由着一个女人这么跟他嚷嚷? 而且,还是儿媳妇顶撞公公?

          这时,瞿老大拦住媳妇,口气坚定地说:“ 别走! 我不会休你,绝不会。 咱们还是有理讲理。 你也不用告我。 这个家是咱们的。 要走,也不是你和孩子走。”

          他转身对自己的爹说:“ 爹,您消消气。 别说那些不好听的话。 咱们再商量商量。”

          瞿老大是受过高等教育之中,象牙塔尖教育的文化人,是精神贵族。 他也看不上自己老爹的愚蠢和不讲道理。 他虽然不喜欢老婆说话的语气和用的那些伤人的言词,可在心里倒是一百个地赞成老婆说出的道理。 如果要他非在 “老瞿家” 和 “小瞿家” 选一,自然是自己的小家,自己的老婆和自己女儿更为重要。 他是飞出鸡窝的凤凰男,绝无意再回到那个令人窒息的鸡窝。 他为自己无知的父母感到耻辱。

         第二天,瞿爷带着瞿婆和晓醒离开了瞿老大家。

         那是瞿爷和瞿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去北京。 回来之后,瞿爷就告诉瞿晓醒,以后老瞿家的家产都是他的,包括 “瞿家酒坊” 的承接权。 瞿老大一家子,今后一分钱也别想从他这里再拿到。 “ 呸! 还是北京大学的高材生呢,除了见钱眼开,一点孝义廉耻都没学会。 北京大学就是个屁! 尽培养些屁才!” 旁人搞不清他是在骂儿子,还是在骂儿媳妇。 那两人都是北大的本科毕业生。 那两人都曾经是北大的高材生。 也许,那两人都是瞿爷嘴中的 “屁才”?反正,在瞿爷的心目中,北京大学从此成了一个专门培养 “屁才” 的地方。 他尤其不喜欢儿媳妇。 这个媳妇可能算是 “知书” 吧,却完全不达理。 仗着娘家是个什么老革命,就欺负人。 还有那个动不动就哭涕的孙女,完全不具备老瞿家人坚韧倔强的性格。

         “ 造孽啊!我怎么摊上这么一个娶了媳妇忘了娘的儿子。”

         从那以后,瞿爷再不和大儿子一家联系。 至于那一家人是死是活,当他偶尔想听听时,就问问女儿瞿二娘。 这么多年过去了,瞿老爷子虽然多少原谅了大儿子,却对儿媳妇的恶言恶语和恶行不能释怀。 至于孙女,他根本不关心。 即便听说孙女如今已成了美国人,在华尔街上供职,他也无所谓:“ 有什么娘就有什么女。 这不恶娘就教出一个叛国的恶女。 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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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ublished on: Nov 24, 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