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夫俗子 ( Rough Northerners )

凡夫俗子

Rough Northerners

****** 详文如下 ******

         我那位美籍华人小叔叔近来干了两件震惊家里人的大事。

         第一件,他辞掉了干了二十年的高薪科研工作,加入了一家私人风险投资(private venture capital investment)公司。 这家公司不南不北就开在了多伦多的湾街( Bay Street )。 为了这个工作,他决定迁徙到多伦多。 他致讯小姑,要她帮助他租一套离办公室近的康斗(condo)公寓。他还提起,因为一时没有了固定的工资收入,可能会暂时停掉给小姑的汇款。 小姑听到消息后,几近疯狂:“那么,那个一月五千五百加元的按揭房贷(mortgage)怎么还? 我可是一分余钱也没有!”

         第二件,他虽然仍然是单身,但有了女朋友。 他已经秘密地 “触” 了半年多的 “妞儿”。 触,就是接触或交往。 他的妞儿不是小妞,而是一位加拿大籍的犹太人后裔。 是位金融投资界的女精英。 两人最早是在一次学术交流会上认识的。 那时,他们都是各自领域中的风骚人物,心心相应很合拍。 可惜,那时的她已婚。 所以,两人多是打着 “学术交流” 或者 “商务交流” 的旗号,秘密地飞到某地,过一过 “在一起” 的瘾。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两人基本上只能算是柏拉图式的情人。 直到一年前,她终于离婚了,他才敢正式提出交往。 她答应了,不过要求他搬到多伦多来。 她,一位单身妈妈,不可能轻易搬到美国去。 “我登记的是加拿大公司,没有必要生活在纽约或康州那种超贵的地方。 多伦多其实是个不错的选择。” 她说。

         为了爱情,小叔放弃了工资和福利颇菲的稳定工作。 他告诉家人,他实在太烦陷于一个 “前不着村,后不着地” 的地方。 他想和家人们在一起。 物质上丰厚了,精神上也就有了不同的追求。

         奶奶听到消息后,非常忧虑:“ 儿子,你已经是奔五十的人了。怎么会像小年轻似的,一时冲动而不顾其他?”

         这两件事之所以能惊动了我们全家三代人,是因为小叔多少年来,给人的印象一直是个纯种专业人才。 满脑子深奥的数理方程和算法。 超凡脱俗地似乎不食人间烟火。 当年,奶奶为他相中的女孩子们,没有一位能和他 “触” 过半年。 连最早教他一加一等于二的大哥,我爹嘀(Daddy), 都早已失去耐心听他那些天马行空的念叨。 他似乎是位金融投资界的白痴,和男女情爱上的呆瓜。自己从没有买过房置过地。 生活上烟酒不沾,也不喜欢热闹。 只有一个嗜好:隔几年重新长期租用(leasing)一辆跑车。 听说,当年有人挖他去硅谷搞创业,他拒绝了。 他那时愿望,待在一个收入稳定,环境安静的地方,以便静心做学问。 如今那家创业公司已成为 “字母公司”(Alphabet Inc. )的子公司。

         我父母在饭桌上曾玩笑说过,他那时要是去了,如今可能就是亿万富翁。“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妈咪说。 可是妈咪,你也是这样,宁可做收入低一些的长期工,也不愿去做自揽合同的独立 “顾问”(consultant)。 “我们是一个家庭。 这与你小叔的情况不同。 他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没有太大的经济负担。我们还有房贷、车贷、学费、医疗保险等等大宗花销。 我和你爸,两人中总有一人必须有稳定收入。”

         我还是不太明白,恕我愚笨:“可是,妈咪,我一直以为小叔要养活小姑。” 爹嘀说:“你小姑完全可以自己养活自己。 波西米亚风格本来多是被贫穷的艺术家们看中。 十九世纪中被贵族们喜爱后,倒成了高级的生活方式。 假如你小姑不是一味地追求那个所谓的 HAUTE,她当然也能喂饱自己。 也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当年是当年,如今是如今。当年求稳求静的小叔,如今已是人到中年。犹如出山猛虎。 无论是在事业上,还是在情爱上,他都想撸袖大玩一场轰轰烈烈的 “成王败寇” 游戏。 难道爱情真能使一个人变样?

         这突然而来的性格变化使家人们感到忐忑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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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姑心情大坏,前所未有地的大坏! 她丢下手中的活计,锁了店门,跑到我家来诉苦。

         “ 大哥,如果小哥没有了基本收入,他怎么帮我还房贷? 我可是将他每月五千美元的寄款算在我的收入里才搞到了房贷。” 小姑惊慌失措,满脑子都是她一个月五千五百加元的按揭房贷。 她一进门连鞋子都没来得及换,就大着嗓子嚷嚷这件事。

         “ 你那个房贷不是可以由租金包下吗? ” 爹嘀正在客厅里下围棋,头也没抬地问道。 这也是正赶上他刚刚下了两步妙棋,心情不错。 要不,他连理都不会理她。 爹嘀最讨厌别人在他布局时打断他的思路。

          “不是早跟你说了,我将二楼改成了一个 ‘阅读沙龙’,一个读书会。 不出租! 怎么连这个都没记住? ”

         “记住啥? 落地生根,不许悔棋!” 这后面的话是冲我嚷嚷的。

          因为小姑进门时嗓门很大,妈咪赶紧从厨房里跑了出来。

         “ 你呀,就好打肿脸充胖子。 自己没有那个经济力量却总是追求大中产(Upper Middle)的生活方式。 这下好了,没着落了吧。 过来,过来,到这边来说话。 别搅了你大哥的好心情。” 妈咪是个心直口快的人。 何况被批评的人又是被她视为永远长不大的 “大闺女”,我小姑。

          “姐,你不是也没有介意我重新装修二楼吗? 我和你们谈起办个阅读沙龙的事,大哥还说我这个想法很好。 不是你们还出了钱吗? 你还想不想要我还你们的钱了? ” 小姑此时委屈的要命,不择言词地说道。 她眉心紧紧地锁了起来,眼角湿润,嘴唇颤抖,声音里带着哭腔。爹嘀有一次告诉我,这种令人心悸生怜的表情,叫 “梨花带雨,楚楚动人”。

         妈咪曾经告诉我:“女人办成一件事,或打赢一场仗的基本武器之一就是 ‘梨花带雨,楚楚动人’。 当然,带露珠的雪白梨花很美。 可不像你这般挤眉拥眼地咧着大嘴嚎。 丑不丑呀?要学会‘楚楚动人’,首先就要学会控制情绪。” 我记得,小孩子的我当时反怼她道:“你也做不出 ‘梨花带雨’。 我 ‘咧着大嘴嚎’ 是继承了你的好基因。 我又没有小姑那么美,当然不可能 ‘楚楚动人’。” 见我很生气,爱生气的妈咪却不敢生气。

          看着梨花带雨的小姑,妈咪软了下来:“好妹妹,别急。咱们好好说话。我是不介意来着。 我们不催你还钱。 这不是,福妹定下来不去美国上大学了吗? 她的花销预算减少了。所以我们不急着用钱。” 妈咪此时非常平静。她择出一只小姑喜爱的双壁玻璃杯,为小姑沏了一杯小姑喜爱的 “太平猴魁”。 又递给小姑一瓶冰镇矿泉水。

         “ 妹妹, 先喝点水,大热天的,消消暑。 这个事情,我们商量了一下,觉得还是先把那栋建筑遗产房卖掉了比较好。 这样咱们再也不用操心各种各样的债务了。你轻松,我们也轻松。”

         “不是二嫂要我们放长线,钓大鱼吗? 她不是说那种建筑遗产房,放得越久越值钱吗?咱们折腾了这两年,放进去多少心血,我一时半会舍不得卖。”

         “小妹,常言道,财产永远是身后之物,不可沉迷其中。 咱们理智地处理和管理手中现有的财产,才可能生活的快乐。 我们也不舍得就这样卖掉那栋建筑遗产房,这不是不得已吗? 再说,你二嫂远在上海,她哪里明白咱们这里的现实情况。 光会耍嘴皮子,关键时刻,什么忙也帮不上。 上次是这样,这回也必是这样。 上海女人就是心眼多嘴巴甜会哄人。 你怎么能信她?”

        妈咪的话充满了酸味。

         因为奶奶喜欢那位能说一口吴侬软语、风姿绰约的商务女精英。 她总是称赞上海婶婶能干。 结果,把我家这位军队大院出身的北京大妞,刺激得有些妒火中烧。  听小姑说,那女人就是从妈咪手中,抢走了她的初恋的那位。 妈咪的初恋是远在上海的大叔。 妈咪自嘲地说过,谁让自己没本事考进复旦大学。 更没有本事去哈佛进修MBA。

        记得有一次,小姑悄悄地和我聊起妈咪与大叔和上海婶婶之间的那点破事儿时说过:“你妈上学时,好像与上海籍的女同学们有摩擦。 总觉得她们心眼太多。喜欢结小圈子,算计来算计去。所以她从一开始就是带着有色眼镜看待那个上海女人。”

         “可是小姑,你不是说,妈咪根本不在乎大叔和别人好吗?” 我知道,小姑对情仇爱恨一类的杂言闲话,特别爱附加上自己的润色。 俗语就是 “添油加醋”。

         “ 我哪里知道她是真不在乎,还是嘴上说说。 ” 小姑强辩道。

          “所以,你是猜想她不在乎。 妈咪其实挺在乎的,是不是? 那,你会不会在乎别人从你手里抢走你的情人?”

         “不知道。我从来没有被人抢走过情人。 细细想来,我和初恋分手是因为什么来着? 记不清了。 第二位是因为什么来着? 记不清了 。。。 反正,最后那位是因为我要出国。 至于那位法裔高富帅吗?他笃定是要回法国去的。 我们两人在一起玩玩还好。 真过日子? 不太合适。反正, 好像我所经历的,都是两方和平分手。 ” 小姑有些臭显着说道。

         “所以,‘您-’,到现在也没有遇到一位能寄附终身的人。 这,是不是报应呀?”

         “什么?报应?你个小孩子懂什么?”

         “我是想吸取先人的教训。”

         “先什么?我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吗?你咒我吗?”

         “ OK,OK,父辈们的教训。 小姑,谢谢您对我的一贯教导。”

         “不过,福妹呀,咱们家里的女人们,都必须学会独立自主。 我妈妈你奶奶,她就是这么教导我们的。 她其实最喜欢我姐姐你妈妈的爽气和大方。 你想啊,奶奶是看着你妈长大的。 要么,也不会主动去你妈家里为自家的长子提亲。 懂吧?按中国人的风俗,长子的媳妇,就是长媳,以后是要管理一大家子人的。 必须是最能干的。 你妈和我在一个楼里住着一起长大的。 我们才是自家姐妹。 二嫂再怎么说,都只算是娶来的媳妇。 告诉你吧,福妹,……”

         小姑停顿了一下,好像是在组织言词。 她低声说道:“我觉得,二嫂其实挺看不上我们的。 我见过她几次。 每次都觉得挺别扭。 我在她面前总感到提心吊胆的。 生怕丢了我二哥的脸。 她的那个眼神,那种口气,和居高临下的姿态,都太、太、太,嗯,太淑女化了。 好像是告诉我,我就是一个没修养的北方糙老娘们儿。 哼,我还嫌她装逼矫情呢。  可是我又不敢公开损她。 人家总是客客气气的,我总不好无故撒泼耍赖吧。 再说,她那么会分析问题。 左分析右分析, 结果把我爹妈分析得这个乐呵啊,见人就显摆他们这个媳妇特别聪明,特别能干。 加上二哥他俩确实混得不错。 他们的孩子也聪明可人。 你想啊,不要是你妈了,我都嫉妒。 ”

         我相信小姑的那句 “我们才是自家姐妹”。 她俩连酸都酸到一起去了。 她们都是对上海婶婶 “羡慕、嫉妒 ”。 谁让人家有能耐 “阿拉伊拉侬” 地与我祖父母用家乡话聊天? 而北方糙娘们儿妈咪和小姑都没有这个本事。 小姑自然是美丽的,却没有上海婶婶的风韵和魅力。

         我心中暗道:“ 小姑呀小姑,你这个想象力超发达的文艺女生,也太敏感了,太会润色了。” 嘴上却问道:“ 妈咪不是也常说,您是, ‘一无是处’(good for nothing)?你怎么不和她生分?”

         “怎么没生分。 我们不是经常吵架吗? 再说,我们从小在一个楼里长大。 我是个什么样,她最清楚。 她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 我从来也没有真顾忌过她。 我俩之间,聊天就是聊天,吵架就是吵架,用不着刻意装嗲,装客气。 老北京土话一嗓子吼就得。 吼完了,痛快了,也无所谓了。 我可不敢吼二嫂,她那么精致,那个薄身板还不叫我一气给吹倒了?”

         “这口气怎么听上去像妈咪?她不是老说,你会被一口气吹倒吗?  我有个问题,小姑。我们华裔不是挺讲究祖籍老家的吗? 爹嘀说,从他那方面算,我们的祖籍应该是在青浦。爹嘀还说,青浦现在归属大上海。 所以我们都是上海人的后裔。 上海不是南方城市吗? 你为什么老说自己是北方人?”

         “生在北京。长在北京。上学在北京。工作也在北京。不是北方人,是哪儿的人?  想当年,我去唐人街买东西时,收银的人用一口广东话报价。我没听懂什么几钔几钔的。 她一转身就骂我北方佬。 唔唧唔唧了一大通鸟语。 就是 ‘ 北方佬 ’ 这三个字,我能听懂。 气得我转身就用英语把她臭骂一顿。 她连头都不敢抬。 挺解气的。”

         我问她:“她是不是没听懂你那些虎啸呀?广东话对咱们是鸟语。英语对那些人可能就是猫叫。 小姑,‘您’和收银员置气,是不是挺丢身份的? ”

         “咦? 你这话是从哪里学来的? 现在想想,是挺丢身份的。 不过从那儿以后,我就宣布我是正宗的北、方、佬! 什么青浦,我连一泡尿都没在那儿撒过,能算那里的人吗?”

           “呀,呀!好恶心啊,小姑。 ‘您’这,是不是也和妈咪一样,心理创伤太多,有些心理扭曲了?不过,妈咪说北方女人没有你这么,什么来着,  ‘单薄 ’ 的?”

         “瞎说,摸摸我这个二头肌。 没力气,我怎么进货出货? 告诉你,我的六大块儿腹肌都练出来了。 不信? 你看。我单薄个鬼!”

         “我当然信了。 我也明白了。 我大叔肯定是被 ‘您’和妈咪吼怕了。 就像我一样地怕你们这对北方糙老娘们儿。 我和大叔都有心理创伤。 大叔肯定特信 ‘ 好男不和女斗 ’ ,就像爹嘀从不和妈咪斗嘴。 总是想法避开。  因为见识过了你们这一对,大叔肯定更加喜欢婶婶的嗲腔和软语。 实话说,我要是大叔,我也看不上妈咪那样的北方女人。我也会心仪上海婶婶那样的温柔的南方淑女。 ”

         “小猴崽子,成精了不成?! 你要是真喜欢做淑女,早就有毅力减肥塑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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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几年前的一次闲聊。那时,家族里的讨论焦点是要不要买下那栋已被标上 “建筑遗产” 的房子,和怎么买。 谁出订金(deposit)和保险费(insurance)。

         几年后的今天,要讨论的焦点是,要不要卖掉那栋建筑遗产房。 近两年来,多伦多的房价涨得令人下巴脱臼。 听爸爸和妈妈私下议论时,他们一致倾向于赶紧出手。 他们称那栋半商业化的老屋是 “鸡肋” 和 “投资陷阱”。  问题就出在一楼的小店上。 小姑的高配波西米亚(haute bohème)是最大的  “投资陷阱”。 家里人,包括小叔,叫脑洞大开的小姑给搞怕了。

           “那,我的店怎么办? 好不容易有了新的合伙人,生意也开始持平了。这会儿,又要卖房,烦死人了。什么时候我才能安心做我喜欢做的事?”

          “你不是一直在做你喜欢做的事吗?” 爹嘀走进厨房接话说。

         因为小姑太吵了,我主动向爹嘀投降认输。 这样,他好专心地开导安慰小姑。 小姑历来敬重爹嘀。 尽管她也是中年人了,还是时不时地会像她小时候一样寻求大哥的关爱。

         “ 小妹,你一向任性。 这回轮到小弟任性一次。 这总合理吧? 作为家人们,我们都需要尊重他的选择。 就像我们过去一直都尊重你的选择。 我已经给咱们老娘去了电话,要她不用瞎操心人家的情感问题。”  他压了一口自己的那缸茶,接着说:“ 呶,这是第二水,今年的新龙井。 温度正好,我给你倒点。” 说着,他找到一只精美的茶杯,从自己手中的马克杯中滗出一道茶汤。 小姑接过茶杯,安静地压了一口茶。 虽然她一向口刁,可是这会子没心情品茶评茶。 她轻轻地叹气说: “ 我知道我欠小哥太多的债了。 不是不报,时间未到。 只是这事来得有点突然。 打了我一个措手不及。”

          “ 你小哥也只是警告一下,没有那么严重。”

          “可是他说,没有了固定的收入,他就不能给我汇款了。 我的几个银行账户用来流水。 私人户头上真是一点存款都没有。 这不很严重吗? 我的生意刚刚取得收支平衡, 哪里有多余的钱去还那个房贷? 我还要交水电费,交房地产税,交商务税,付工薪。一大堆的花销。 现在,我手里只有顶楼那家租客的租金。 去年,我碍着面子,没敢多要 。”

           “记得你说,那人是你的会友。同享波西米亚风情,还帮你设计了一个什么东西,你不好意思多要租金。 都记着呐。 ”  妈咪插话说。

         爹嘀看见妈咪的月芽眼眯了起来,意识到她又要开始调侃人,赶紧打断了她,继续他们原有的话题。 他打趣地对小姑说:“ 哟,你还知道个收支平衡? 有进步。 看来福妹不再给你管账,把你逼到亲力亲为,还是对的。”

         “讨厌啦, 大哥!” 小姑的声音又开始发颤,好像又要 “梨花带雨” 了。 她清空手中的瓷杯,拿起妈咪为她沏的 “太平猴魁”,说道:“话归正题。 那个五千五的房贷是个大问题。 我就是再有进步,也一时半会找不到别的路子来填补那个大洞。 这房子名义上的房主是我,可你们都知道,是咱们家的。 你们都必须和我一起着急。 还有,顶楼上的租期年底才到期。 福妹的朋友说了,前面那人一搬走,他就要搬进去。 他盯着那套单身汉住室(bachelor studio)很长时间了。 还答应我,会常期租用。 这次我可没客气要钱。 人家一口答应。 这还要我出尔反尔,不成? ”  小姑的声音又提高了。

         妈咪问:“ 你说的福妹的朋友,是萨沙吗? 他家有钱。”

         爹嘀急打断说:“ 那个小滑头,是不是又在打什么歪主意。 挺聪明的一个孩子,一天到晚吊儿郎当的。 还听不进去劝。 非要去瑞尔森大学(Ryerson University)。 学些莫名其妙的学科。”  我父母一直看不上像瑞尔森大学这样的城市大学。 他们嫌这所大学的生源不好,入学要求低。

         萨沙高中毕业时收到了麦吉尔大学(McGill University)的接受函,可是他却放弃了。 自己选择了城市大学。 他抱怨说,这些名校的课程单里,都没有他喜欢的学科。 爹嘀问,什么是他喜欢的学科? 他说,要么城市规划,要么农场管理。 或者干脆公园设计和植物种植。 爹嘀当时就摇头。 在爹嘀的心目中,那些是上不了台面的学科。

          “爹嘀, 一点都不莫名其妙。 不是每个家长都会像你们那样,逼着自己的孩子报考名校,学自己不喜欢的学科。” 我嘀咕着离开了他们,怕他们听见后又要生气,搞不好还要吼我。

         我也会常常暗自感叹:“ 什么时候我才能安心做我喜欢做的事? ” 有时,我真觉得小姑比我幸运。 她从小到大都有人扶持,没有人强逼她事事争第一。

         我更羡慕萨沙。 “财主家的傻儿子” ,生活的太自在了。 没有人整日督着他学习,学习,学习,学得昏天黑地。 生意有专业人士打理,自己拿干股。 一堆闲钱供得起他顽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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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叔按计划移居多伦多。 他没房、没车、没妻、没子。 皆身一人潇洒地下了飞机。 爹嘀和我一起去飞机场接他到家里。 “福妹, 三年不见,又长高了。这么一晃,我还以为是小妹来了呢。”  我不好意思地答道:“小叔,小姑比我长得漂亮。” 我家小姑驻颜有术,自有一套永葆青春的秘笈。 如今许多人都说,我和小姑并肩而行,看上去像姐妹。

         三年不见,小叔叔的变化也很大。 人到中年的小叔已经开始发福。可不是那种大腹便便、肥腮坠坠的福相。 只限于胸肩像是增厚了,腰也像是挺直了。 面孔仍是文质彬彬,却褪去了过去那种有些偏执的极客感。 看来,爱情确实能够重新塑造一个人。

         在经过家里人反复的商讨之后,小叔最后决定先在我家的客房里过渡几天,直到他新租的单元装修完毕。 虽然,他的女朋友在多伦多的富人区森林坡(Forest Hill)拥有一栋豪宅,完全可以为小叔腾出一套单独进出的 “奶奶套间”, 小叔却不好意思马上搬进去。 女方还有一个上小学的孩子和一个上幼儿园的孩子。 那处豪宅是离婚时判给她和孩子们的。 孩子们可能不接受自己的母亲刚离婚不久,又开始和人交往的事实。 小叔说,他要慢慢地取得孩子们的信任。 等几方都感到舒服了,再搬过去。 他说: “ 我们已经心心相印了这么多年,再多等几个月,无妨。”

         为了上下班方便,他坚持要在多伦多市中心,租一套豪华康斗(condo)单元。 他称其为 “单身汉的温馨小窝”(a bachelor’s cozy den)。妈咪和小姑怀疑他用错了字,他那样的纯理工男,还懂什么叫 “温馨” ?

         小姑早为小叔找到一处合适的,九成新的湖景房。 租金相对来说,非常昂贵。 可是离小叔要上班的湾街,只有十分钟的步行。 但是,小姑完全不顾家里人和小叔本人的反对,非要重新装修。 这样就打断了小叔落地即入住的计划。 爹嘀问她:“ 你不是一直着急那个五千五的房贷吗? 怎么还要浪费钱搞装修? 这是租来的公寓,有这个必要吗?”  

         “有!”  她斩钉截铁地答道:“ 他不是要一个 ‘温馨的小窝’ 吗? 我就要为他装修出那个温馨的小窝。 再说,咱们那处遗产建筑不是有了下家了吗? 我还用着急吗?”

         她是不用再着急了。

         她所谓的下家居然是我的六神萨沙。

         萨沙因为对我有所求,将地面一层和地下室,租给了原本就在那里的高配波西米亚杂货店。 至于二楼的 “阅读沙龙”,萨沙说他自有他的打算,肯定是会无限期地关闭。 小姑长叹一声,翻着白眼说:“凡夫俗子! ”

写于2018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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