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苦,思甜
Nostalgia For Those Day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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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姐,我觉得我小哥可能有 Asperger Syndrome (阿斯伯格综合症)。” 小姑吸了一口清淡芳香的绿茶汤。
“ 瞎说什么。 阿斯伯格(Asperger) 是说有就有的吗?” 妈咪(Mommy)也吸了一口清淡芳香的绿茶汤。
这两位见面常斗嘴,不见又互相惦记的女人,正坐在我小姑高配波西米亚装饰风格(haute bohème decoration style)的小客厅兼小厨房(kitchenette) 的一角喝茶。
微微的春风穿过半开的落地阳台门,带进安大略湖水的自然芳香。 多伦多的春天很短暂。 时冷时热。 有时早上飘雪花,下午便可穿短裤。 像今天这样的阳光明媚,温和宜人的天气简直就是对被漫长的冬季压抑了半年的人性的解放。
天气变好了,人的心情自然也变好了。 妈咪今日心情特别好。 她想在周末出去走走。 正好,小姑亲手用钩针为我钩好了一件过臀的长坎肩,前几天来电,要我过来取走。 妈咪一高兴,决定来个母女亲的出行。 她陪着我一起到小姑这里喝茶。
她们喝她们的茶,我要帮小姑整理她那几笔自己懒得整理的流水账。还要帮她更新她的那个网页。 网页是用来宣传她热爱的波西米亚风格的小东小西。
小姑和一个朋友一起开了一家二手店。 店里自然是在卖波西米亚风格的头巾、披肩、衣饰和小玩意等等。 这些波西米亚风格崇尚者们有自己的群体。 他们还有定期的聚会和活动。 有几次,小姑想带我去玩玩,我父母坚决不允许。 他们担心,在那些颇有些疯癫的群体中,可能会有人有毒瘾,有人有烟瘾,有人有酒瘾。 “小孩子不适合参加那种古怪的派对。” 我豪无想象力的爹嘀(Daddy)说。
小姑曾经分辨过:“ 你那是对我们圈子的错误理解。我的朋友们对物质的需求不高。 吸毒酗酒是对我们 ‘信仰’ 的不恭敬。”
“ 什么? 你这个高配波西米亚风格,还变成了 ‘信仰’? 顶多只能算是一种亚文化。” 爹嘀好奇的问道。他知道,小姑的波西米亚崇尚者群,和小姑的私人朋友圈是两码子事。 可是,小姑自己通常不说明哪里是哪里,而且喜欢语不惊人死不休。 他也学着蹬鼻子上脸装糊涂。
“跟你解释,没用。 大哥,你是典型的理工男。 现实主义者。 你哪里能想象出波西米亚风格的美妙之处?”
“ 是不能想象。 我问你,你们那些东西,怎么那么贵? 肯定不是在沃尔玛(Walmart) 能搞到的。 这还能被称为,是对物质的需求不高?” 爹嘀多少有些转移话题地诡辩道。
“ 一点都不贵。很多是后院摊(Yard Sale)搞到的。 我们自己清理修整过。还有一些是我们自己做的。Walmart 那种俗地方, 我们从来不去。 ”
有一群小布尔乔亚们,从来都不在仓库式大连锁店里消费。 很少逛正牌的百货公司。 甚至连星巴克(Starbucks) 的咖啡也不喝。 他们更加崇尚巴黎和布拉格一类的生活方式,而不是美国郊区那种毫无特色的生活方式。 按妈咪的话: 这群人,就是一群装逼的人。就是一群吃饱了撑得装肚子疼的人。 妈咪工作实在太忙。 虽然顶着一个信息专业人员(IT Professional)的光环,却是典型的工薪阶层的一员。 她是一个靠工资养家糊口的 “无领” 工人。 “无领工人” 是妈咪对码农,或系统管理人员的戏称。
爹嘀其实挺佩服这帮子小资文青们不厌其烦地逛跳蚤市场和后院摊、车库摊的毅力,和不厌其烦捡漏的耐心。 因为他闲来无事,或叫 “吃饱了有些撑得慌” 时,也会跑跑后院摊。 不过,他没有什么耐心,只是喜欢和自己宠爱的小妹斗嘴开心。
我父母允许我带着朋友们去小姑的店里玩。 那个小店里,东西太多,拥挤的连转身的地方都没有。 对我们一群吃喝不愁还有零花钱的中产孩子们,那个小店里充满了魅力。 我和朋友们可以在那里呆很长的时间。 有些东西非常漂亮,却被挤在不起眼的地方。 我们一群孩子们觉得很有些 “寻宝”(treasure hunting)的乐趣。
我问小姑为什么不将那么漂亮的东西摆在明眼处? 她说,每人的审美观不一样。 我看着漂亮的东西,许多人却不一定能欣赏。 这个话,好像不是将漂亮的玩意摆在角落里的理由。 我不理解。 后来,我才知道,她们积攒的东西多得爆棚。 有时前面进来的东西被后面进来的东西给挤到了角落里。
我听妈妈和爸爸议论过这个小店,知道小姑她们其实赚不到什么钱。 她们只是卖个生活方式(Life Style)。 从生活方式这个角度上说,小姑说得对。不是人人都能欣赏波西米亚风格。比方,像我父母这样的理工科出身的男女 “无领工人” 或自由职业者。
为了宣传她们的二手、三手货,小姑自告奋勇地要建立一个网页。 可是,她有遗传基因缺陷,左脑神经细胞欠缺。 一到此等情况,自然是要叫别人给实施完成。 所以,她只在纸上画出她想要什么样的首页,剩下的 ? “就由你来做了。 好孩子。 姑姑省下时间,给你做好吃的。”
从此,每周更新网页,就是我的事了。 遇上我要复习功课,应付考试,实在忙不开时,更新的任务就只好由她自己去完成。 这种时候,她做过两年数据输入员的经验还真是有些用。 “再耐心一点,小姑。 别忘了,时不时就要存一下你已经输入的数据。” 对小姑这类人,我这个提醒真的不多余。
自从小叔送给她一台苹果机之后,她的左大脑好像有一些开窍。 起码,在顺畅的网速下,更新自己的网页是没有什么问题了。上传个照片写真什么的,也倒是越玩越溜。 至于,在打嗝的网速情况下,耐心地分析问题所在,那就又是 “别人的事” 了。
那个别人就是妈咪。
小姑店里店外与网络有关的问题,都由我那个半理工女的妈咪免费帮忙管理,包括她们店里那台老掉牙的,连小偷都不会感兴趣的台式电脑。 那台电脑是爹嘀淘汰的。
我妈妈考过了一大串这样那样的证书,终于可以骄傲地称自己为IT 专业技术人员了。 早两年,她跳槽到了一家小型软件开发(software development)公司。 她说,她终于可以按专业技术人员的市场价格,与用人单位商谈工资和福利了。
跳槽之后,她的年薪有了飞跃。 人一下子就精神了很多。 她的精神好了,脾气似乎也变好了,对我们大家都有了耐心。 她和我小姑的关系也从见面就吵恢复到还能一起坐定喝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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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女人一台戏。 今天,在小姑的康斗(condo)公寓单元里,恰恰只有三位女性。我们的闲话是扯东扯西。 这就扯到了阿斯伯格综合症(Asperger Syndrome)。 小姑怀疑我的小叔叔有这种综合症。
阿斯伯格综合症是一种非常轻微的自闭孤独症。 在成年人中普遍存在。 最大的特点是社交困难。 不过,因为阿斯伯格综合症如此之轻,许多成年人根本没有意识到这种综合症的存在。
听到妈咪的 “说有就有” 的问话,小姑对妈咪说:“ 不是说有就有,是早有了。 只是,我们过去没注意过。”
“阿斯伯格症要有什么症状? ” 妈咪问。
“比方说,他四十了,却不懂怎么交女朋友。 自己的婚姻一点门儿也没有。 ”
“要是这样的话,你也老大不小了,婚姻也是没门儿, 是不是也有阿斯伯格?” 妈咪开玩笑地问道。
“ 我和他不一样。我至少恋爱过,交过几位男朋友,就是还没有遇到合适的那位。 小哥他连一场正经的恋爱都没有谈过。 他有些像某部电影里演得那样,一个四十岁的处男,还多。” 她的意思是,四十多岁的处男。
仅凭没有交过女朋友这一点,不能断定我小叔是否有轻微自闭孤独症。 小叔没有结婚是形势所逼。
听奶奶说,小叔大学没有毕业时,就申请到了美国政府的 Fulbright 奖学金。 去了美国后,也是一笔奖学金加另一笔奖学金地读书和做研究。 他顺利地在三年时间里做完了一个数学博士学位。又直接被美国的一家大实验室雇用。 无论是读书,还是从业,都可被称为 “天时、地利、人和” 齐全。 按妈咪的话,是 “自带光环的爽文人物”。 他本来没有打算在美国长呆,可是美利坚合众国还挺欢迎他。 他随着大流试着申请绿卡,却顺溜地被归化了( naturalized )。
只是,人生的道路不可能永远太顺利。 那家大实验室所在地可谓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那个清苦啊,比驻扎在冲绳岛的美国大兵们还甚。 就算和同一研究小组里的未婚男同事们结伴出去嫖暗娼,都只能去美国乡间常见的购物广场的推拿店。 受过高等教育的华裔们,总会对暗娼心生膈应。小叔宁可全心投入他的研究工作。 他在自己的婚姻大事上,没有花多少心思。 他的工资很高, 可是烟酒不沾。 除了每三年租赁一辆新型跑车,或每年背个背包出去休假,他真不清楚攒起来的钱还能怎么花。 他的生活方式,才真可被称为 “对物质的需求不高 ”。 可谓是 “心理有些扭曲的爽文人物”。
我祖父母在北京曾为他相中了一位姑娘。可是,人家姑娘最后嫌小叔是个 “极客”(geek),不具备足够的生活情趣。 在远距离地交谈了几次之后,女方首先提出分手。 所以,他过了四十,还是处男。 “爱情” 的问题还真不是有钱就能解决。 有一度,我祖父母还动过念头,是否搬去美国,和他一起住? 他们实在有些担心不会生活的小儿子。
他们的担心造成了小姑的幻觉和猜想。
小姑说道:“ 好,就算他没有女朋友,是因为条件的限制,不是他的错。 可是,他出来后,有多少年了? 他那个英语口语,好像还是没什么长进。 语言障碍也是阿斯伯格的一种症状。”
“口语没长进? 我们理工科出来的,英语口语都长进不大。 我们是靠技术吃饭,不是靠耍嘴皮子。 ”
妈咪最不爱听别人提起什么英语口语不好的话题。 当年,她被迫从事系统管理员时,每到年底评估,就要被老板批评有 “语言交流” (communication)问题。 她的直接顶头上司是,按她的话,一个 “印度阿三”。 技术上斗不过中国人,就用英语不好打压手下。 “ 他那个印度英语,也不比我的好多少,只不过不怕丢脸地往外滚动。还常说我们从大陆出来的,是什么共匪(communist bandits)。 拿我们开心玩。” 妈咪不是一个喜欢动则就提 “歧视” 或 “女权” 的人。 她对这类话题不很感兴趣,觉得浪费精力。 但是,因为有了这等深受创伤的经历,妈咪是我家最爱 “国” 的,爱中华的一位侨胞。 虽然,她早已不再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国民。
聊到这时,妈咪的月芽眼弯了起来。 她的脸上出现了一丝讽刺的微笑。 她问小姑:“ 那么,你小哥能不能自己做税单? 能不能自己写研究论文?能不能读懂技术手册? 都能。 对吧? 那么,他就是个正常人。 什么阿斯伯格综合症? 有那种病,他能那么成功吗?”
“姐,” 小姑和妈咪以姐妹相称,“成功的定义不同。 对你来说,他可以被称为成功人士。 对我来说,他的人生很不成功。 你看过《雨人》那个电影吧?霍夫曼(Hoffman)演得那个瑞门德(Raymond)能精确地数牌,背出全国的电话号码。 厉害不厉害? 可是,他却在生活上不能自理。 霍夫曼演得那个人就有自闭症。 阿斯伯格综合症是在成年人中最轻微的自闭孤独症。 有这种病的人,平时看上去和普通人没有太大差别。”
小姑说话常是有头无尾地野蛮衍生。 不过,她的这番话倒是怼得妈咪无话可回。
我很好奇这种成年人中的轻微自闭症。 我问道:“小姑,你能用钩针,钩出这么漂亮的长坎肩,是不是很厉害? 可是,你却算不清自己的这点小账。 这会不会也是一种阿斯伯格综合症的症状?”
“ 是啊。 而且,自闭症是有遗传的。会不会是你父母哪方也有比阿斯伯格症状还要轻的 Asperger ?” 妈咪野蛮衍生地问道。
“妈咪,要是能遗传,我会不会也有这种病?我的意思是,会不会长大以后,我也很古怪? ” 不是左脑不好,就是右脑不好。 这好像是我们家族里的通病。 我好怕。
“宝贝,别瞎诅咒自己。 你爸爸不是就很平衡吗? 再说,你还有半边是我们家族的遗传。 我保证,我们家族里没有一个人是大脑神经不平衡。” 妈咪脸上的讽刺微笑消失了。 她的眉头蹙了起来。 她静静地吸了一口茶汤,似乎是我的问话触动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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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咪家里的人确实是大脑神经平衡。 在他们中间,绝对找不出一位像我偏执的小姑,或被家人怀疑有阿斯伯格的小叔这样的人。 但是,也没有像我小叔那样大众化的 “成功人士”。 我的舅舅们,姨妈们都正常地结婚生子。 过着正常人按部就班的普通日子。 细论她那个家里的兄妹们,妈咪可能还算是家族中的另类。 是一群白羊中的黑羊。
我的外祖父母都已经去世。 皆去世于非癌症,也非老年痴呆症。
妈咪说,我姥姥是因为生了太多的孩子,能量枯竭。 五十五岁时,生了一点小病,引起肺炎,抢救无效,去世了。 她的结论是,“生孩子生死的”。 对这一点,我提出过疑问。 妈咪说,小孩子懂什么? 记住就是了。 “我们女人,孩子要生,但不能多生”。 这是她的原话。 生了我之后,她坚决拒绝再生孩子。 她说,她深受创伤了(traumatized)。 在她还在继续的生命过程中,令她深受创伤的事件真不少。
奶奶告诉过我,外祖父曾是他们的老领导。 而且还是他们直接领导的领导。 位高权重的外祖父看上了我祖父母的才华,将这一对为新中国社会主义建设作出过大贡献的知识分子夫妻,从边疆调到北京。 我小姑是唯一一个在北京出生的孩子。 祖母说,他们两家那时住在同一栋楼里。 那栋楼原本是为军队的高级军官们准备的。 可是在外祖父的命令下,我祖父一家五口,加上一个还未出生的孩子,一次性地定位进了同一栋高级军官楼。 祖父母那时受宠若惊。他们是什么人? 只不过是新中国培养出来的第一代导弹技术人员。 他们哪里配得上和脑袋掖在腰带上打下新中国的高级军官们同住一栋楼?
奶奶也说过,如今再难遇到像我外祖父那样识才又清廉的干部了。 她终身不忘外祖父 “识才点对将” 的恩德。“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每当提到这件事时, 奶奶都要重复这句话。
外祖父家里的孩子确实比祖父家里多,多了一倍。 生过多少,我妈妈说不清。活下来的有八个。 妈妈是 “小六”。 她上面有三个哥哥两个姐姐,下面还有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 每当提起他们那个大家庭, 妈咪回忆不起有多少乐趣,只记得哥哥姐姐们从小都在住校。 十八九岁去当兵,或十五六岁去军校。 妈咪说,他们家的孩子们,生下来就是行伍从军的命。 自从祖父母进驻同一栋楼后,妈咪和她的弟妹的命运得到了改变。 他们不用再去住校。 她和我大叔叔成为了同班同学。 她有了机会常到我祖父母家里去借书看。 “他们家就是一个书库。 书多极了。其中有好多翻译小说。奇怪的是,你大叔和小叔都不爱读。他们更喜欢数理化著作。” 妈咪说。
为自己建一个小书库,大约是爹嘀家族的传统。 爹嘀、大叔和小叔都有自己的小书库。 就连右脑超发达的小姑,也有满书架的文学、语言、历史、审美、美工等书籍。
有一次,小姑在和妈妈大吵了一顿之后,她伤心落泪,我跑去安慰她。 她一边请我喝茶吃点心,一边对我讲:“他们那家的几个孩子中,你妈妈是最爱读文学书的。 他们那一家子的孩子们,本来都是当兵的命。 但是,你妈妈却没有报考军校。她宁可不要那份照顾。 ”
不过,据小姑说,妈咪和大叔还有过一段暧昧的小情侣关系。 那时,他们还年轻。 现在想想,不过是高中生之间的眉来眼去。 我祖父母警告过自家的孩子们,不可以对首长家的孩子们存有半点的非分之想。 后来,我大叔到底娶了别的女子。 我曾问小姑:“妈咪伤心了吗?”
小姑笑了:“ 她那个性格,还会为这种事伤心? 再说,也没有什么好伤心的。 她不是和我大哥结婚了,还有了你?”
我祖母为了我父母的婚姻,亲自向妈咪的娘家提亲。 那时,外祖父刚去世, 大舅作为家长首肯了这段婚缘。
妈咪一直很感谢奶奶自愿做了月老。 “当涌泉相报” ! 不过,她的报答方式好像生硬了一些。 她直接把小姑当成了自家的大闺女。 与小姑说话时,总是像当娘的,在教训闺女。 为小姑,她还常常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焦虑。 世上真有 “长嫂如母” 这一说?
写于2018年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