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也要穷得有样
(A Haute Bohemian)
注:这段故事发生在21世纪初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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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当在他们一年一度的聚会中,有人问起我家小姑时,我家妈咪会嘀咕说:“ She is good for nothing” 。意思是,“ 她干什么都不行”。
每当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总挂着一丝似是而非的微笑。 妈咪(Mommy)天生一对月牙眼,银盘脸,即便她不笑,也不皱眉头时,给人的印象也似乎在微笑。 别人爱称她那个长相是 “天生讨喜”。 爹嘀(Daddy)和我很熟悉那种笑容。 每当她对我们的言论或做法有不同看法时,她脸上常会浮现出那种含有讽刺的微笑。 我们也知道,她是三倍地很( VERY x 3 )看不上我的小姑(Auntie)。
她很可能正在心里重复着:“ 一个整日做梦的人,从来不干实事!”
如果这时爹嘀也在场,他会温和地接口道:“ 我这个小妹妹有她自己的生活方式。 不是人人都能理解她的那套东西。” 而且,他会直接盯着我说: “ 普通人还是要学一门实用的手艺。 尤其是像咱们这样的中产家庭的孩子们。” 当然如果是,我正好就在他身边,正在老实地听着大人们聊些大人们的话题。
我记不得是从什么时候起,妈咪和小姑变成了对立的两面。 小姑一直是称妈咪 “姐姐” 长大的。小姑早已停止参加妈咪和爹嘀的朋友圈拉起的聚会。 她也不再邀请他们参加她的朋友圈的聚会。 唯一能将妈咪和小姑连在一起的是她们俩都对爹嘀有一种特殊的感情。 英文中有一个专门形容这种既敬慕又宠爱的动词,叫 ADORE 。 她们皆 “额多儿” ( adore )爹嘀。 也想从爹嘀那里得到属于自己的那份 “额多睿形” ( adoration )。
夹在中间的爹嘀一直尽力保持中立。 他既管不了我行我素的小姑,也得罪不起里外皆做主的夫人。 始终保持中立是一项很艰巨的任务。
爹嘀是他们兄妹中的老大。小姑是他们兄妹中的老幺。 也是家中唯一的女孩子。 小姑从小就倍受父母和兄长们的宠爱。 爹嘀作为长兄,可能确实对小妹妹有几分 “为父” 的直觉,对她更是十分的谦让宠爱。 有时,他对自家小妹盲目的宠爱,让我的妈咪很是 “吃醋”。 妈咪是一位七情六欲皆平凡的女人。 她外貌不如小姑美丽;举止不如小姑娴雅;语调不如小姑柔嗲;脾气还不如小姑来的文静。反正就是不具有小姑那般风情万种的成熟女人味。 在当今世间,除了我家爹嘀,怕再难找到第二个男人能 “额多儿” 像妈咪这种不让须眉的巾帼女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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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我祖母说,小姑从小就活泼好动,做什么事都没有长性。 她又长的颇有几分姿色,喜欢唱歌、跳舞、绘画、抚琴,却怎么都不通棋术:即输不起,也坐不住。 她小时候,还自作主张,报考过什么艺术学校。 听说,是她酸腐的高级知识分子父亲,就是我的祖父,最后坚决禁止她掺乎进演艺行业。 他比较守旧。 觉得演戏,尤其是可能跑一辈子的龙套, 不是一个有前途的正当职业。 他真不觉得自己的女儿有演戏的天赋。 “做戏子” 有辱世代书香的家门。 在小姑小时候,演戏真不比做工程师被人高看。 那个时代可不就是那样?
她,我小姑,这才有了后来相对正常的学生生活:正常地去听课。 正常地写作业和论文。 正常地参加体育运动会。 正常地排演戏剧节目。 正常地和朋友们去逛街。 正常地和心仪的男孩子,私下里偷偷地谈一场清汤寡水的短暂小恋爱。 诸如此类的,名副其实的,正常人的正常生活。
谈起小姑偏执的个性,我祖父母有时会自嘲:“ 是我们不好,遗传基因,传歪了。 家里几个孩子的右脑细胞全长在了她一人的脑袋里。”
只是,家里的几个男孩子们可能早将小姑的左脑细胞全部瓜分一空。
尽管我祖父母退休前都是军工单位的高级工程师,爹嘀和叔叔们也都是理工科高材生,小姑的遗传基因中,却绝对缺乏推理计算的基因。 上小学时,一到要求 “心算”, 她的大脑中就开始一片空白。 多亏她不断地得到三个数理特棒的哥哥们的帮助,她才勉强一级一级地爬到高中毕业。 而且,“ 让家里人都大吃一惊地考进了一所像样的大学。”
有一次,来访问我们的小叔叔告诉我:“ 我那时好骄傲。因为,她高考前,我一直都在辅导她的数理化。 中间好几次都想放弃了。 她实在是太不开窍了。 ” 我家族的 “数学巫师” 小叔和小姑的年龄最接近,两人的关系也最要好。
总觉得自己智力一般的我,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小姑听到了,不开心地怼道:“ 小哥,你才是非常的笨呢。 嘴笨。 你比我出来得早那么多年,英语还是不上口。还是不能融于主流社会中。 ”
小姑是如今名为 “北京外国语言大学英语学院” 的毕业生。 说白了,就是北外英语系的,专功英国文学。 爹嘀对她的 “数理白痴” 现象有过解释:“ 女孩子们的生理和荷尔蒙不适合学理工。 女子们的感情太丰富,情绪不稳定,又过于崇尚浪漫情趣。 因此,分心的事太多。” 爹嘀!这是什么逻辑? 我也是女孩子,你为什么硬要送我去数学速进班,逼着自己的女儿做 “巾帼不让须眉” 的理工女生? 面对这种歪理,我很吃醋。 吃倍受宠爱的 “数理白痴” 小姑的醋。 有时盼着自己也是一个 “数理白痴”。
“ 不可能!” 妈咪嚷嚷道:“ 我和你爸的孩子,怎么可能是数理白痴?! 数理好的基因在那儿摆着呢! 别找借口不好好学习!”
“ 可是,妈咪,难道小姑和爹嘀不是一个妈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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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姑说到底,是我们家族中的 “ 黑羊 ” 。 英语中,black sheep 形容一个群体中的异常者。 而且,她在家里一群白羊中,黑的有些过于扎眼。
她在大学毕业前,就已经在外企找好了一个工作。 以她的姿色和超发达的右脑,找到那个工作一点都不困难。 可能是轻易得到的东西,最容易被轻视。 她在快去正式报到时, 突发奇想地要到北美来深造。
对她的突然改变,祖父母倒是一点也不惊讶:她是家里的黑羊。 但是,从小就不是一只听话顺从的小绵羊。 她能扎实地结束她的大学学业,在他们看来,已是靠祖上修得的德份。 他们只是担心,如果这只缺乏左脑神经细胞的小黑羊,只身一人跑到国外去,会不会被国外的洋大灰狼们撕吞的血肉全无? 细数自己的几个儿子中,最放心的老大正好已在多伦多成家立业了。 加拿大的多伦多是个可靠的去处。
于是,他们逼着小姑报考多伦多市内的某个大学的硕士研究生科目。 即便她不能像已经出去的两个哥哥那样拿到奖学金,他们也愿为她出全费。 但是,前提是一定要与大哥在一起生活。 长兄入父。 祖父母是将年轻的小姑托付给了老成的长子。
爹嘀没有公开说什么,可是心里是有一千个的赞成: 妹妹的生活费里包括房租。 这样做,等于他的父母变相地帮助我家还一些房贷,何乐而不为? 这是当我那个处处精打细算的妈咪和爹嘀斗嘴时,小孩子的我在旁边听到了小孩子不该听到的东西。
这次,小姑很听话。多伦多再有诸多的不好,自己 “额多儿” 的大哥在那里。 “ 能容忍。” 她说。
小姑修这个硕士学位倒也顺利。 她的右脑发达,语言能力强。 她来到这座以英语、法语为官方语言,英语为主流语言的城市,如鱼得水。 不过,之后她要找到一个能帮她移民的工作时,就有了一点麻烦。 小姑后来告诉我,这是她的人生低潮。 她抱怨我爹嘀给出了一个坏主意,要她以移民为主,进修为辅。 依她当时的想法,是要去英国再修出一个真正的 “英国文学” 学位。 “ 我好想练一口出色的女王英语”,这是她的原话。
当时,妈咪真心实意地劝过她:“ 如果你定下了移民的目标,就变得现实一些。 能不能像我一样,改学一门实用的手艺。 也好帮助你自己,找到一个长期工的职位。 如果有某个大单位雇用了你,移民审核起来,也就容易通过。” 最后,还是妈咪帮她找到了一个机会。
那是一个工资不高,福利还行的稳定工作: 在湾街上的一家大投资公司里,做数据输入员。 小姑觉得挺委屈的,我一个学英国文学的 “学者”,做数据输入员这种低级白领,这不是大材小用吗? 而且,妈咪当时在同一家公司的信息数据部门里工作。 所得工资似乎比她的高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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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多伦多市是加拿大的纽约市。 那么,多伦多的湾街( Bay Street )或叫 “贝街” 就是加拿大的 “华尔街”。 湾街南端靠安大略湖的一带被称为 “金融区”。 二十世纪末、二十一世纪初时,在金融区的许多大投资公司里,仍然设有独立的信息数据库。 那时的人们根本没有听说过 “云计算”。 其实,是还没有 “云计算” 这个概念的存在。 投资数据要由本单位雇用的专职数据输入员输入。 这种职业在英文里叫 “ DATA ENTRY ”。 数据输入员的工作内容不算复杂,上下班的时间也固定。 只是, 此类工作很枯燥。 头上还往往压着一层层的这位什么长,那位什么长。 工资收入不算高,属于白领入门职业。 对于有着英国文学硕士学位的人来说,确实是有一点学非所用。
这类的大公司也拥有自己的信息部门和电脑室。 妈咪当时在同一公司的电脑室里做系统操作员,英文叫 “ SYSTEM OPERATOR ”。 这个职业,在电脑室里地位最低,却又非常辛苦。 除了头上同样压着这个 “长” 那个 “长” 外, 还有一大堆不敢得罪的,所谓的 “技术专家” 们。 尤其是,还要经常在半夜或周末,加班加点处理系统问题。 美其名曰 “ ON-CALL ” 随叫随到。 妈咪比小姑高出的那一点收入里,包括她的加班费。 妈咪嘻称这笔收入为她的 “泪汗钱”。
小姑也试着挑战过计算机科学。 比如,学习一点微软的 Excel 的基本运用知识。 想着将来也好换一个高级一些的工作。 可惜,她左脑神经细胞实在是少之又少。 几周下来,还是什么也没有搞懂。 她抱怨说,她那个业余学习班里的业余老师的口音,实在是三倍地太( VERY x 3 )重了,听起来真费神。 世界上,有成千上万的很多 ( MANY x n )人是 “在高科技上被挑战的人种 ” 。 小姑只是这N倍多的成千上万的人们中的,之一。 她认了。 只好耐心地,在枯燥的数据输入岗位上,忍声吞气地干了两年。
当她一拿到加拿大的移民枫叶卡时,她不顾一切地辞掉了那个让她窒息欲亡的工作。 一如既往,谁的劝说她也不听。 她发誓,从此以后,再不会干这种早九晚五, “为他人做嫁衣裳” 的,枯燥致死的低级工作。 她提出要去上学。 去充电。去提高自身的价值。 她要去蒙特利尔,去搞一个法语学位。
这一次,全家人,包括我的祖父母、叔叔们和一贯宠她的爹嘀,都一致地、坚决地反对她这种不可思议的想法。 他们拒绝再为她提供学费和生活费。
“ 短见!” 小姑生气地说。 “ 有了法语,我将来能找到一个地位高的工作。 ”
妈咪反驳她说: “ 没有法语一样可以找到一个地位高的工作。 关键是要脚踏实地学一点计算机运用技术。 像我,我的目标就很明确,我要成为技术专家。 劳心者治人,懂吗? 要用大脑赚钱。 你就是被家里人宠坏了,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你也不年青了,有必要再装什么 ‘波西米亚’ 文艺小青年? 现实一些好不好?!” 妈咪的声音越说越大。 她脸上再看不到一点笑意。 甚至没有那丝丝讽刺。
妈咪的这番话让小姑很不受用。 她那时说到底还年轻。 只是很快要迎接她的三十岁生日。 她一点都没有装波西米亚文青。 她是从心底里崇尚表面上看大不吝的波西米亚风格。 为此,她和妈咪争吵了起来。 互相之间说了不少令对方极为伤心的话。 基本上就是,妈咪是个财迷。 整日 “钱、钱、钱”。 吝啬、枯燥、毫无想象力。 小姑是个废材。 整日假清高。 装逼、懒惰、白日做梦。 后来,小姑一向 “额多儿” 的大哥,也就是我爸爸,也掺乎进了这场口舌之争。 此次,他居然站在了妈咪的阵营里。 小姑气了个半死。
这可能是那两个女人互相看不顺眼的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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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番争吵之后,小姑放弃了去蒙特利尔的疯狂想法,却坚定了进修法语的决心。
同时,她决定搬出去,单住。 她要搬到离学校较近的出租房住。 爹嘀提醒她,依她这两年攒的那一点点钱,自己出去住,生活会相当窘迫。 小姑说:“ 我就是穷,也要穷得有样,穷得潇洒。” 她说这种话,好像是在讽刺我那个又财迷又吝啬的妈咪。 幸亏妈咪当时没在场,不然又会有一场口舌战。 爹嘀知道,小姑心里还在生气。 他不敢多说什么。
我的祖父母又投降了。 他们同意继续为小姑提供一部分生活费用。 前提是,她要自己出去打工,挣得另一部分生活费用。 挣得潜在的学费、书本费等等多余的花销。 祖母特意警告小姑,不许再沾她哥哥们的便宜。
小姑很有志气地一口答应。 我们都知道,她是不会亏待自己的。 我们也都知道,她大哥是不会亏待小妹妹的。 我们还知道,她刀子嘴豆腐心的嫂子也不会亏待这个似乎长不大的妹妹。
她搬家的那天,我们全家包括我在内,都为她装车、卸车,来回运送东西。 她的东西真不少,尤其是有很多易碎的瓷器,水晶玻璃器皿,大箱小箱的衣物鞋帽。 真不能想象,仅仅在几年的时间里,住在我家地下室里,崇尚波西米亚风格的小姑,能攒起这么多精巧好看的玩意。 我好羡慕。 她给了我一个可爱的水晶玻璃小鸟,是正牌的施华洛世奇(Swarovski )。 还留给我一大包 “太少女化” 的衣物。 她悄悄地对我说:“ 福妹,宝贝,等我安排好了我的住所后,哪天你一个人过来玩。 我还有很多的好东西给你。”
几个月后,我找了个 “和同学们一起出去玩” 的借口,一人去了小姑那里。 我发现,小姑那里,居然有一台昂贵的 Apple 电脑。 我问道:“ 小姑,你不是不用电脑吗?”
“ 这是你小叔送给我的生日礼物。 我也不好再转送给别人。 既然这样,我最好还是老实地学一点电脑技术。 如今的人,好像不玩电脑就活不下去了。 Apple computers are the best(英语:苹果机最好)。 连我这种傻人都是一玩就上瘾。 你要是有兴趣,常来我这里玩玩。 再教我一些令人发指的运用技巧。”
“ 小姑,用苹果机不好学习微软的 Excel。 练不好 Excel ,还是不能帮你找到一个地位高的办公室工作。” 我提醒她。
“ 知道,知道。 ” 小姑打断我。她说: “ 我不想学劳神子的 Excel 。我已经发过誓,不会去找枯燥的办公室工作。 你不用担心。” 她好像有心里创伤,特别不喜欢家人再提起学习 Excel 的话题。
说着,她从烤箱里拿出刚刚烤好的蛋糕坯。一边和我聊天,一边用事先打好的奶油,装潢那只蛋糕。 当天,我将那只装潢漂亮的蛋糕捧回家后,连妈咪都觉得那个懒惰的废材,好像还可以被废物利用。
我把 苹果电脑的事告诉了妈咪。 妈咪叹了一口气,说道:“ 有人就是命好。 即便喜欢假扮波西米亚人,也是一个高配波西米亚人,贵族范的波西米亚人。A Haute Bohemian。”
写于2018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