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是老瞿老师的本命年。 老话说,人生七十古来稀。 如今,七十二岁可不算稀罕。 老瞿老师的老友们中有的是耄耋之人。 比起来,老瞿还算是位年轻的小弟。 他身体好,除了眼花,没有其他常见的老人病。
瞿家自然要红红火火地给老寿星办一顿寿宴。 不大办特办,但求到日子时,能凑个三代满堂,热闹着吃顿家常便饭。 一过了阳历新年,瞿太太就开始提醒平日工作超忙的儿女们:“ 我们年纪大的人,过一年,少一年。 早点在你们那个年度活动表上做好标记。 老爷子的寿宴那天,人都必须给我来齐。”
在当地,很多人都有习惯把一年的的长假短假,早早计划好,提前预定好。 瞿家的儿女们自然也不例外。 于是,大家伙儿就在挂历上和智能手机里,将这个重要的日子早早地标记下来。瞿家一对儿女孝心重,又多少有些忌讳他们那个强势的碎嘴母亲,这种事上还是依从她的好。
这一天终于到了。老瞿老师的儿女们拖带着全家过来了。孙辈们一个都不少,女儿还带来个暂时不知性别的胎儿。 不大的一个瞿宅,这一日热闹非凡。
“ 爸,祝你寿比南山。” 老瞿的女儿进了门,见着在大门边等着的父亲,顺嘴来了一句,又将自己的女儿往老瞿老师怀里一塞, 脚步没停地提着一包东西向厨房走去。 “ 寿、比、南、山!” 老瞿的小外孙女,一字一字地重复着说。 她又奶声奶气地问道: “ 妈咪, 什么是寿、比、南、山啊?” 她妈妈这时早进了厨房,在一片喧哗声中,没有听见小孩子的问话。
跟着进门的女婿也大声问好,左手提着两瓶红酒,右手抱着挺大一个包装喜庆的寿礼盒。 老瞿老师赶紧将女婿和外孙女引入客厅。 他嘱咐已上了初中的大孙子,帮助照看一下小表妹。 自己转身忙着去给前后脚进门的儿子、媳妇、孙子、孙女、女儿和女婿斟饮料。
小外孙女又问:“ Grandpa,Daddy, 什么是寿、比、南、山?” 大人们正在互相寒喧,交流彼此的近况,又没听到她的问题。 坐在一旁低头玩自己的手机的小表哥听到了,头都没抬地说: “ It means Happy Birthday. Just repeat what the adults say. There’s no need to ask the meaning 。” ( “ 就是生日快乐的意思。 重复大人们所说,没有必要问是什么意思。” )
“ But, why do I have to repeat it? Can’t I just say Happy Birthday? ” (“ 可是,为什么我非要重复? 我不能直接说生日快乐吗?”)
“ Because, Grandpa likes us speaking Mandarin in his house. It is a rule.” ( “ 因为,爷爷喜欢咱们在他的屋里说普通话。 这是规矩。” )
小姑娘只有六岁,听不懂太深的道理。 既然是规矩,她遵守就好。 她乖巧地点点头。 不再说话,自顾自地看她的小画书。 她的小表哥比她大不了多少,讲不清太多的道理。 反正他姐姐是这么传达给他的: 到爷爷家里,要遵守爷爷家的规矩。 他也就原话传达给小表妹。 他姐姐又是她哥哥传达给她的。 她哥哥又是受他们妈妈的教导。 小男孩懒得理睬比他还 “傻” 的小表妹,自顾自地继续玩他的手机游戏。
实话说,这个在瞿宅只说普通话的规矩,不是老瞿老师定的。
老瞿老师本人虽然是第一代移民,却能说一口好英语。 他退休前还在安大略省的某个大专里教过二十几年的人类学。加拿大这边,无论是在大专中教书的老师们,还是在大学里授课的老师们都被尊称为 “教授” ( professor ) 。 当教授的,又还是要指导当地孩子们的,上课下课自然都是要用英语的。 老瞿老师在课里课外,还能时不时地蹦出几句另一种官方语言 — 法语,或是和专业有关的拉丁文什么的。 老瞿老师的语言功夫甚是了得。虽然,他不是那种能说十几种语言的天才,可是中、英、法、拉丁也还精通。 据瞿太太自嘲,当年他就是凭借着他那张汉语、英语齐蹦儿上的贫嘴,把她的魂给钩走了。 她这才下嫁了这么个老玩童。
在瞿宅只说普通话的规矩是他的续房太太订下的。
老瞿老师有一儿一女。 儿子是去世的前妻留下的。女儿是续房带过来的。 续房瞿太太结婚时,带过来的女儿和今天的小外孙女的岁数差不多。 因为周围是英文环境,小孩子的中文只能勉强说几个简单的字。 从那时起,续房太太就要求,无论是大人还是孩子们,但凡在瞿宅内,都必须讲普通话。 就这样,瞿家的两个孩子的汉语一直都没丢。
不但没丢,女儿的汉语还有很大的进步。 她上大学时,进入的是多伦多大学的东亚系,主修的是汉语。 后来,还跑到上海复旦大学做了一个语言学的硕士学位。从上海回来后,又决心要做一个与汉学有关的博士学位。
************
瞿家这一对儿女如今都是有头面的人物。 两个小家庭都算是高收入阶层。
儿子和媳妇先是在大学里同窗若干年。 后来并肩开了一家牙医诊所。 如今收入颇丰。
他们的婚姻堪称 “门当户对”。 老亲家夫妇俩都是第二代移民,或叫移民后代。 退休前,两人都在省政府部门工作。 到了媳妇这一代,当然就被称为亚裔加拿大人。 媳妇从小受她日裔母亲的影响,说话举止都是彬彬有礼。 她为了哄公婆高兴,老大不小了,才一点一点地开始学习普通话。 如今,她的发音有点怪,但都能听懂。 老亲家们是二世祖,只能听懂广东话和日本话,能认的汉字几乎等于零。 搞得老瞿夫妇和他们交流时不得不全英语!
老瞿老师的两个孙子和一个孙女,更喜欢访问他们的外祖父母。 在他们的房中,没有语言限制。
只是,老亲家们一年中有三四个月在佛罗里达避寒。 这倒便宜了老瞿夫妇。 当地法定的假日 “圣诞节”,和华裔们最注重的春节,不是都在寒季里吗? 这两个节日有个共同点,就是合家欢聚。 老瞿老师的儿子是个懂事的纯华裔后代。圣诞节期间,他还可以偷闲找个借口,带着全家去奥兰多的迪斯尼大世界玩玩。可是年年春节,他绝对不会错过呈孝心的机会。 至少除夕夜的春节盛宴是一定要来吃的。 尽管他半日裔后代的媳妇早就抱怨过瞿太太拿手的 “梅菜扣肉” 的油腻,可是他的父亲、他的孩子们和他本人就好这一口:“ 老婆,过年不吃我妈的梅菜扣肉,就觉得没有气氛。 一年就一次,油腻点儿图个吉利。 以你那个遗传基因来说,多吃几口肥肉也胖不到哪里去,怕什么?”
老瞿老师过阴历年最喜欢做的事,莫过于递红包。 看着一群在加拿大出生成长的孩子们,每人得到一个装着象征性的二十元加币的红包,就会活蹦乱跳,他心里美滋滋的。
女儿女婿也是每年除夕夜一定来访。 女婿是洋人。洋人过洋节。 他们在圣诞一类的洋节日里,总在洋亲家那里庆祝过节。 瞿太太倒也不在乎。 只要他们保证除夕夜过来吃饭,她就高兴。 她对洋女婿最满意的地方就是,他能百分百地欣赏和赞美她的苏杭沪杂混式饭菜。
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 瞿太太喜欢女婿,是因为女婿经济上有担当,又特别 “经折腾”。 她有时随便找个借口,拉着老瞿老师和她一起坐个公交地铁就跑去女儿家。 她是个有个性的女人。 不仅在自家做BOSS,诸如定下只讲汉语的规矩,到了女儿那里,也是如此这般。 好在她的这个洋女婿是个好脾性。 丈母娘在他家折腾什么他都不在乎,只要不违法。 他太忙了,没心思花在这些婆妈杂事上。 别看这个女婿是个洋人,他的普通话可比儿媳妇说得好的多。女婿他爸爸在孩子出生那天,当机立断: 这个儿子将来专打中国牌。 这个儿子恰巧出生在加拿大和中华人民共和国建交十周年庆那一日。 如今,女婿就是按他老爹的设计,专做大中华地区的共同基金( mutual funds ),是一位投资经理(portfolio manager)。真正的白领精英,能者多劳地赚大钱。
今天这次聚会,是要庆祝老瞿老师的七十二大寿。 祝寿一事,无论是华人,还是洋人都不敢怠慢。 老少三代一个不少,同聚一堂乐融融。
************
瞿太太带着儿媳妇在厨房里准备寿宴的饭菜。 女儿也进进出出地打杂。 三个女人一台戏,叽叽咋咋的挺热闹。 偶尔传来一两句,好像女儿又在宣传什么活动,不是慈善就是选举,怕是又在鼓动瞿家的一婆一媳出资捐钱参与活动。
老瞿心想:“ 这个孩子如今像是得了有闲阶层的通病,一天到晚就是公众活动,慈善集资。 她那个博士答辩也不知道准备的怎么样了。”
老瞿老师的女儿,虽然不是他亲生的,却是他宠爱的。 华人的老观点: 儿子要严养穷养,女儿要娇养富养。 大约是受了老瞿夫妇喜爱中国文学戏剧诗词的影响,女儿很小就开始对中华历史文化有兴趣。
瞿太太鼓动着有耐心的老瞿老师,先是周末或晚间,送她去课外班学写毛笔字: 太难,放弃;再学画丹青: 太难,放弃;又试了试拉二胡: 太难,放弃。 上下班忙得团团转的瞿太太不耐烦了: 我花了这么多的钱,要什么给什么。 买笔墨、 买帖子、 买乐器。 送去课外班,请来家庭私教。 您倒是定下心来,专心学一样东西,也好对得起爹妈的一番辛苦啊? 老瞿老师宽慰她说: 得了! 她不好好学,我好好学。 退休以后,我也能有个嗜好。 比如,写字作画,拉拉二胡。 这钱和精力算是花在我的自我修养上吧。
所幸的是,瞿家的儿子拉二胡的本事 ,“蹭课” 蹭到了。 他比妹妹大许多,自然也懂事很多。 他妹妹不肯听家教老师的指导,不愿刻苦练习拉琴,他倒是不厌其烦地练习,认真接受老师的指导。 如今,他那把二胡拉得像模像样。 闲时,常在家中和媳妇一起来个二胡钢琴协奏曲,很浪漫。 他的二子一女都不需要请家教学拉二胡。他们根本没兴趣。
瞿家的女儿上到了初中,开始和她父母讨论唐诗、宋词、元曲什么的。 这一下子专心了。 “讨论、辩论” 这种玩意,动嘴不动手,不算太难,不会放弃。
小孩子专心学东西是好事。 可是 “走火入魔” 可就有危险了。 有一度, 女儿的偶像之一居然是一天到晚病怏怏泪汪汪的 “林妹妹”: 因为她(林黛玉)有才华,因为她美丽,因为她浪漫,因为她叛逆,因为她悲剧,“ 因为我永远不可能有那种经历!” 加拿大小姑娘说。 “ 阿弥陀佛! 算她还明白。 我现在真懂了,为什么是 ‘少不读红楼’ 了。 ” 她妈妈说。
那时,女儿印象中的林妹妹其实就是女演员陈晓旭。一个生活在加拿大的小姑娘哪里真能读懂《红楼梦》? 她能老实地将八十年代的汉语电视剧看下来,已是很另类了。 许多赶时髦的,自诩对神秘的东方文化稍有些兴趣的同龄孩子们,与此同时正迷着日本的动漫和游戏,要么就是香港的功夫剧。 在华裔中,也多有对中国文学文字根本不感兴趣的孩子。
等上到高三时,瞿家的女儿放出大话,将来她要成为加拿大的头牌汉学家。 那时,她妈妈就奇怪了,这个志向不太实用吧? 要是成不了怎么办,还有别的出路吗? 大约天底下做妈妈的都爱为孩子们瞎操心。 妈妈劝女儿:“ 我看还是学医的好。 我父母都是那边大医院的主治医生。我笨,考不到当地的行医执照。可至少,在这边大医院里作化验员,好歹和医务有关系。 你哥哥现在也是主修医学。 咱们家有传统。 你继承传统不好吗? ”
女儿的嘴,撅的老高。 她就是想学汉学。
老瞿劝孩子她妈,孩子想学什么就学什么。 一切顺其自然,无为而有为。大不了就让她在家中地下室里多住几年。 孩子她妈就更发愁了: 我们倒是不缺养她的那一口饭。可是常此下去,我们的老脸往那里放? “ 老脸? 也是我的老脸。 你这么年轻漂亮,那里来得老脸? 来,亲一口!” 一贯浪漫的老瞿老师不但娇宠他的拖油瓶闺女,更是百般宠爱他这个年轻十几岁,绝对能干的续房太太。
“ 咱们这种人家的孩子,可不是就要学一门实用的手艺?” 瞿太太说。
老瞿安慰孩子她妈: “ 天生我材必有用。 你看我,不是也没学一门实用的手艺,不是也没死定定吗? 如果孩子对哪门学科有兴趣,就一定能在那门学科里拔尖。 无论是在哪个偏门学科里当了鸡头,天上掉馅饼时,她就有机会一口啄住。”
在一旁听到他们对话的女儿问:“ 一口啄住什么?我是小鸡吗?还是小鸟? ”
“ 好宝贝,你不是一般的鸟禽,是小雏鹰。你总有翱翔天空的时候。” 想象力丰富的老瞿老师笑着回答。
************
女人啊,无论受什么高等教育,学什么学科,都不如嫁得好。 老瞿的女儿至今也没成为汉学专家。连博士学位也还没有拿到。 她将来能不能成为汉学专家,家里没有人敢明确否认。
这事吗,还得怪天上掉馅饼时,正掉在她头上,将她砸晕了。
她二十三岁时,就结婚生子了。 算算她的人生经历,两人必是,而且就是,在上海的酒吧里认识的。 能在离家乡千里迢迢的、人海茫茫的大上海滩上遇上同乡的彼此,边汲马提尼,边畅谈自己喜爱的职业冰球运动员,这是一种缘分。 在那时那刻,那位内心寂寞孤独的年轻人,肯定是被眼前的这位能说会道的知性美眉,迷得神魂颠倒。 这丫头,大气的性格,生动的表情,和性感的身材,从里到外透着注定要当阔夫人的范儿。
瞿家女婿工作很努力,也有能力。 自己的年收入足够养家。 他娶的这位,虽然不是典型的东方柔妻,却是一位西方人喜爱的奖杯夫人( Trophy Wife ) : 人漂亮,又聪明。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嘴甜会交际。 带到哪里都很有面子。 他坚决支持年轻美丽的老婆继续做她不实用的汉学学问。 顺带着生了一个可爱的娃。 四分之一的华裔血统,也还算是沾点炎黄子孙的边缘。 四分之一? 因为娃她妈,老瞿老师的拖油瓶闺女,也只带瞿太太这二分之一的华裔血统。 瞿太太从不提起闺女她亲爸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老瞿老师对这种东西也不感兴趣。 同是天涯沦落人,能走到一起,是个缘分。 有缘之人,既往不咎。
假如,洋女婿也没学一门实用的手艺,他靠啃老,也能养家。 女儿的公婆家是介乎于上流社会和中产阶级之间的殷实人家,是 upper middle class 。 老夫妇将来留下的遗产会相当可观。
洋女婿的那位在他出生时就决定儿子将来要打中国牌的父亲,是一位金融投资阶的资深大腕儿。 此大腕儿和一位合伙人拥有一家私人投资管理公司 ( privately owned investment management firm ) 。 公司中的几个要职都给自己的子女们留好了。 争气的洋女婿却不愿意在他老爸的阴影下工作。 做老爸的,无所谓这个儿子是否在自己神迷兮兮的公司里混。 出去历练没有坏处。 不过,这种有根基的家庭出来的孩子们,要找到一个心仪的职位,相对来说比较容易。 老爸的 “荫” 影还是起作用的。
他爸这个公司规模不大,是个私人公司。 客户有限,资金却雄厚。 专用一百万美元起价的业余投资玩家的钱,玩风险投资。 这种游戏,玩的好,赚得极多。一失足,跌得极重。 就是连业余玩家也明白的一句话: “反馈越丰,风险越大” ( high returns, high risks )。
像瞿氏夫妇这号的、典型的第一代移民,完全靠自己的打拼才挤进加拿大中产阶级的人物们,除去车贷房贷,养儿育女,哪里有能力压进一百万美元的闲钱,还请人代玩风险投资游戏? 再说,瞿氏夫妇也没有胆量玩这种游戏。 一来,他们是老实人,不喜欢负债, 不相信什么 “杠杆经济”。 但求晚上能睡好觉。 再者,他们那个学软科学的大脑,实在算不清在这种费用、那种费用交过之后,债务和反馈的比例,搞不清楚自己每年到底能赚几个百分点。 还有那个挺麻烦的年度个人所得税报表的一大串附表, 想想头就大。 他们至今都是请财务专家给帮助结算他们那点点绝对标配的退休金。
燕雀和鸿鹄的不同在于,谁能在享受乘风直上的快乐之时,而不惧高处不胜寒的危险。
如果,洋亲家坚持他们是殷实之家,瞿家就是小康之家。小康之家自有小康之家的活法。 小康之家也自有小康之家的安逸。 老瞿夫妇见一对儿女再没有让他们操心的事儿,每日都感到花好月圆,岁月静好。
************
女人们在厨房准备寿宴。老瞿老师在客厅里陪孩子们说话玩游戏。
儿子和女婿却跑到后院的树荫处,边喝啤酒,边聊天。他们平日工作忙,见面少,两人却有共同爱好。 这会儿,聊兴大开: 聊体育,聊政治,聊经济,聊旅游。 会赚钱的人都有个偏右的政治倾向。 文化程度低点的,喜欢保守党。 受教育程度高点的,又倾向于自由党。 这种人多是不喜欢社会主义倾向严重的新民主党。 这种人就是坊间常批评的 “意识形态上属自由派,经济基础上属保守派” ( socially liberal, economically conservative )。 儿子和女婿虽然对党派政治并不参与,却也有自己的观点。在政治观点上,两位 “成功” 人士很合拍。 他们与安于小康现状而且左倾的老瞿夫妇,就不怎么合拍。 两位小辈们也知道,在瞿宅内,最忌讳的话题就是政治话题。 想聊聊当前的政治形势,目前来说,最好的地方就在后院树荫下。
瞿太太规定在屋里只许讲汉语,却没有规定在后院里聊天接电话也必须讲汉语。在加拿大英语地区长大的人,只用汉语聊天,有些事还真是说不清道不白。 两人又怕破了规矩,给小辈们做出坏榜样,干脆跑出来,喝啤酒交流信息。
老瞿老师识相,知道儿子女婿的政治倾向和自己不太合拍,所以他不去掺和年轻人们的谈话。 此时,他耐心地为小外孙女讲解 “寿比南山不老松” 的出处。 旁听的小孙子插话,坚持 “松” 就是加拿大出产最多的 PINE 树 , 因为他的中文老师就是这么教的。 小外孙女继续问,为什么是南山,而不是北山。 两个孩子都有点钻牛角尖,搞得老瞿老师苦笑道:“ 还真是十个聪明人回答不了一个傻子的问话。” 当然,这话他只在自己的肚子里说。 老瞿老师教了多年的书,什么“傻子” 没见过? 最有耐心对付钻牛角尖的孩子们。
女婿突然跑回来说:“ 爹,对不起。我送错礼物了。饭后开礼物时,您可别生气。我真不是有意的。 我没跟夫人仔细商量。 所以,她也忽略了细节。 倒是刚才大舅哥提醒了我。 ”
老瞿老师乐呵呵地答道:“ 不是一孕傻三年吗?你老婆本来就是个大大咧咧的人。 即便你和她商量,她也不一定能上心。”
“ Daddy, what are you talking now? ” ( “爸爸,你们正在说什么?” )小外孙女没听懂大人们的谈话。 好奇心又驱使她很想知道大人们在说什么。她拽着她爸爸的裤腿问。汉语对她来说,真是又稀奇又诡异。
“ 说,汉,语。” 她的小表哥嘀咕道。 不是要求人人都必须遵守规矩吗?你小,就可以不遵守了吗? 其实他自己也没听懂大人们的谈话,只不过他早已习惯性地 “小孩不问大人的事” 。
“ 宝贝,我也不知道你爸说的是什么。” 老瞿老师搂着小外孙女说。又说:“ 我们去洗手。开饭了。”
一家人终于坐了下来。这桌饭菜当然都是孩子们喜欢的鲜咸酸甜的苏杭沪各式杂混菜肴。还加上一道儿媳妇从正宗日本人开的料理亭特意定购来的、极新鲜的刺身拼盘。 她知道,公公老瞿老师特别喜好新鲜的刺身。
饭后,轮到开礼物的时间了。 孩子们围住老瞿老师,想凑热闹,看稀奇。
女婿饭前着急的谜底解开了。 大礼品盒里装着几只小盒子。 除了别的大小件数之外,他还送给老瞿老师一只最新款式的 Apple Watch 。
他原想送给老丈人一个新奇时髦的玩具, 忽略了这东西的中文翻译叫 “腕表”。 直到和自己的大舅哥交流信息时才被提醒: 送钟表给寿星们,是华人文化中的大忌。 老瞿的女儿一眼看到后,先是大大地责怪女婿为什么没事先和她谈谈。抱怨他打了这么多年的中国牌,怎么连这个也想不到? 她又赶紧向老爸陪不是。 她的大呼小叫,搞的汉语不太好的孩子们和瞿家儿媳妇莫名其妙的。
老瞿老师挥挥手,说:“ 静静,听我说两句。”
“ 这个苹果沃麒,我认为,是个好礼物。沃,乃丰裕也,麒,乃吉祥也。这两个字加在一起,不正是丰裕吉祥的好兆头吗? 我又是个老玩童,送我这么一个新奇的玩具,我乐都乐不过来呢。 谢谢啦。”
这次轮到女婿没听明白老瞿老师的一番解释。 “之乎者也” 是他汉语的短板。
老瞿老师兴致一来,找出笔墨,挥笔将 “沃麒” 二字写下来,又慢慢地为女婿解释这二字的意思。 明眼人都可以看出他那个墨宝,这么多年来,还是没什么长进。 小外孙女觉得写毛笔字新奇的不行。 一边抢毛笔,一边说:“Grandpa,I want to play brushes.” ( “ 外公,我想玩毛笔。”)
“说!汉!语!” 这次她的小表哥再也忍不住了,大声喊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