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梦如画 (Pictures of a Dre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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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农”程敏之落坐她常坐的位置,点了一壶锡兰红茶(Ceylon Black Tea)和一份软软甜甜的芝士蛋糕(cheese cake)。她继续一本没读完的名人传记。

     这家茶坊叫“闲云书舍”。

     茶坊位于中国腹地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镇。小镇却是一个很有点稀奇特色的农村小镇。最令人嗔目的特色莫过于这里的人们可以享受到一些高雅的泊来品,像进口的锡兰红茶和古巴咖啡。“闲云书舍”茶坊所在的这条静谧的街道有个不很浪漫的名字,叫“横街”。青石板和花色鹅卵石铺面的街的两旁的商家们,却爱为自己的那点小产业起些浪漫的名字。比方“闲云书舍”。

     当然,横街上也有招牌不很浪漫的商家,像隔了几家的大去处“张老三饼摊”餐馆,从午餐到晚间九点,似乎永远是人声鼎沸。因为“摊”主兼大厨的拿手菜是肉饼。十岁小孩巴掌大的肉饼,皮薄馅厚,那味道调的是“此味只从天上来”(heavenly): 大俗亦是大雅。

     无论是否起了个雅号还是保留了个俗名,这些小店的内部装潢都倾向性的“浪漫”。就说“张老三饼摊”吧,门㰖早叫人踏得两头高中间低。店内的仿青石板地却异常的平整,梁柱也都重新漆过。据说,房子翻修时,特意将老门㰖拆掉留下,等地面重新铺整后,又将老门㰖上回原处。桌、凳都是有些年头的老东西,可都重新修整过,重新上过柏油。程敏之听这间茶坊的经理,又是茶坊小二“老”李(其实比程敏之年轻很多)说,这条街早已被定为省级的文化遗产,店家要开什么店,怎么装修都要经过申报。最后一次整条街的大修整三年前才结束。自那以后,没有任何商家再愿擅作主张翻修铺面。条条框框太多,一般的小商家也花不起再折腾的钱。老李说,店面的租金倒是不贵。除街北边的几处店面外,大部分的店面地皮都是公家的。

     这个“闲云书舍”也很有特色。它不卖书,只为来读书的人们伺候各色茶点,求得是有品味的有闲阶层的人们,聚来品茶和评茶。

     茶坊的南面是一排大南窗,窗框都修的古香古色。穿过窗户可望到坡下人家的青瓦房顶和天井里晾晒的衣裳。还可望到不很远处缓缓流动的江水和江上的船帆,以及江南岸的田野和缓坡。西墙装修了一个从上至下整整一堵墙的大书架,装满了各式图书和画报。有些书早已没人在意,像文革留下的主席语录。也有很多叫人翻烂了的言情小说和武侠小说、翻译本世界名著、没人读的某小人物自传、附庸风雅的现代诗歌集,甚至《孔子》、《孟子》、《老子》、《墨子》等等。书架的一个角落里堆满了英文、法文、德文甚至希伯来文的圣经、阿拉伯文的古兰经。东墙是商家的工作区,古香古色的多宝阁里立着近乎艺术品的茶桶、茶罐、茶壶、茶杯、盖碗和瓷碟。北窗下却置着几张舒适的仿皮沙发椅和橡木的咖啡桌。这个茶坊里有WI-FI,也有个规定:屋内不许大声喧哗,怕打搅了安静看书的人们。茶坊里也不许抽烟,怕失敬了像程老师这样的文雅客人。

     程敏之曾问起,为什么觉着茶坊的内装潢有一丝丝老北京茶坊的意味?老李说,茶坊的主人是京里人。一年中最多只来一两次,视察情况查查账。老李指指斜对面的中医诊疗所说:“和那边的有关系。”

     “那边的”指得是“龟鹤堂”。程敏之夫妇就是冲着那边的“纪氏龟鹤堂中医诊疗所”的几位老中医来的。老中医们都已高登耄耋,皆谦称自己是乡村郎中,时来时去,真真“闲云野鹤”。

     程敏之常坐的座位紧挨南窗,身后有一台立式空调机,夏日里并不是一个很受顾客欢迎的位置。茶桌是一个粗粗制成的大树桩,上面有时堆着残边碎角的瓷壶瓷杯。她坐的这个椅子也是只简易折叠椅。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常客们就戏称程敏之的这个位置是“程老师”的专座。他们大多数是附近几个单位的退休人士。老李也是个自来熟。程敏之第一次来喝茶,他就一口一个“程老师”地叫个不停。如今,店里不太忙时,他常叫程敏之等为他看着店,自己出去“办事”。手痒痒时还要和人对弈几把。

     自诩为“花农”的程敏之在那些残缺的瓷壶瓷碗中种植了些娇嫩的调味草,像小青葱、香菜、薄荷、红罗勒(basil)等等。小草们给茶坊增添了几分休闲情趣。现在已到初冬,新生代的小草们在阳光灿烂的窗台上,静静地舒展身躯。

     程敏之和老公,怎么说呢?算是“外籍华人”。他们在国外住了三十几年,唯一的女儿生在国外,长在国外,已在国外工作。两口子也都入了外国籍。程敏之的老公大约是年轻时工作太卖命,三年前得了奇怪的腰腿病。最坏时,基本上只能坐轮椅。在国外治了一年,钱没少花,但效果不明显。好在人寿保险公司给报销大部分的理疗费,他们才没到破产的地步。后来通过朋友的朋友的亲戚的N层亲朋的消息渠道,打听到这里有一位专治腰腿病的“神医”,手到病除。两人一商量,卖掉了国外的自家主要居所,跑过来自费治病。这一来就是快一年。

     他们现在租住在街斜对面的“果园旅舍”里。“果园旅舍”和“龟鹤堂”是邻居,理论上两处只隔一道墙,老公治病来得非常方便。他们租的那间房,类似五星级饭店里自带卫生间的大标准间,写字台、座椅、单人沙发、两张单人钢丝床样样俱全,还配有一台电视机。但是,房间里不连网,晚间娱乐生活有点沉闷。好在他们是来治病的,生活清静些对身体有好处。现在两人每日清晨去龟鹤堂前的开阔地“江景台”上,随一位中年人学打太极拳。晚饭后多是去江边散步。老李告诉他们,“龟鹤堂”西边的“果园旅舍”过去是县里的首富王家的一部分宅基地。 程敏之后来得知,不单是“果园旅舍”,连“龟鹤堂”的所在地过去也是王家的一部分宅基地。

     据说,那两处的地皮几年前被王家便宜卖给了一个当地的开发公司。那公司的老板却娶了王家的小姐。说到底,地皮还在王家的手里。老李曾挥着手说:“实话说,这一带就是王家的天下。”

     尽管程敏之自称是“花农”,她不过是喜欢种花种草。在国外时,他们的居所是个带花园的独立房,程敏之有时间就在花园里捣腾。那时,她常被邻居们称赞有个绿色大拇指(green thumb)。如今,她最怀念得还就是在自家的后园中,种花草,画花草,拍花草写真。不知不觉中,她开始在“果园旅舍”做义工,帮助整理花草。做着做着就连老李的茶坊也管理起来了。大约在国外长期生活过的人,只要身体好都很认可做义工。

     来了快一年,老公的病虽然没根治,也不可能根治,因为岁数到了,可是,已大有启色。老公说,他有了第二青春,不愿再漂流海外。他被病痛折磨怕了,觉得守着几位有经验的“老神仙”,心里踏实。通过他们的朋友的朋友的亲戚的N层亲朋的帮助,老公被镇邮电所的网络中心“聘用”做了技术顾问。基本上也是义工。老公心情好了,身体也似乎一天比一天强壮。程敏之尊重老公的意愿,留下来陪他“建设祖国”。程敏之算是彻底退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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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李将泡好的一壶锡兰红茶、一只茶杯、一小罐新鲜牛奶和芝士蛋糕端来,留在程敏之面前的树根茶桌上,说了声:“您忙”,转身去招呼别的客人。

     灰白色的茶壶、茶杯、茶盘和牛奶罐虽然不是昂贵的高档茶具,造型设计和做工却很精良。质地是“石质硬陶器”(stoneware)。老李说过,他店里的茶具多是从当地后山里的一个小陶瓷窑订购来的。窑主是位老手艺人。老李指指斜对面说:“和那边是老相识。”

     老李说得“那边”是指“龟鹤堂”堂主纪老师。纪老师喜欢结交当地的手艺人。当地有点名气的手艺人也喜欢找纪老师鉴赏自己的作品。能得到纪老师的赞赏似乎是令人得意的成功。纪老师出资在镇上开了一家艺术品展示厅。据说,还有一年一度的评奖大会。得奖作品都在艺术品展示厅里展览。

     程敏之也知道那个小陶瓷窑。他们去年冬季来时,在镇上的一个前店后厂的小酒店里买到一款桂花药酒,清醇甘甜可口。那酒就是装在那个陶瓷窑出品的白色石质硬陶瓶中。他们两口子都喜欢那款桂花药酒,更喜欢那只做工拙朴、造型可爱的陶瓶。店里的人告诉他们说,你们要是喜欢这款桂花药酒,就用原瓶来打散酒。多次下来,那瓶子会自然发出桂花药酒的清香,长年不散。老公私下嘀咕:“什么瓶子装同款酒,几年下来也会发出一样的酒香。” 之后,程敏之常听到当地人一本正经地说,那个窑出的那种瓶子装那款桂花药酒确实有那种效应。据说,有外地人专门来镇子上高价收购装过十次以上桂花药酒的老旧陶瓶,为的就是未散的桂花药酒香。有闲话讲,投机取巧的外地商人用此种瓶子“挂羊头卖狗肉”。

     老李的锡兰茶也是格外的香醇,不知他是在哪里搞到的。锡兰红茶(Ceylon Black)也像法国红酒一样分是哪个地区的茶,哪家茶庄出的茶,哪年的茶。一杯浓热的锡兰红茶汤配上少许新鲜牛奶,茶汤格外甘甜可口。鲜牛奶无疑是江对岸的一个农副产品有限公司特供的,非常新鲜。程敏之心里琢磨着是不是在老李这里买上几两好锡兰红茶,自己在家里想喝时,随时都可泡制。又一想,算了。自己屋里没有老李这么顺手的茶具,她也没有老李这么精炼的技巧,怕是也泡不出这么甘甜醇厚的好茶汤。

     程敏之边喝茶,边看书,一只手还不断地抚摸那只略微烫手的石质硬陶小茶壶。这是一只专泡锡兰红茶的小茶壶。老李泡茶很讲究,什么家伙配什么茶,从不掺合。盛夏里,老李向她推荐过一款新进货的台湾高山茶,他用的是一套细瓷茶具包括一只小巧的闻香盅。老李还特意演练了一番如何欣赏台湾高山茶。他是一位有证书的茶品鉴赏师,每年必去出席某地的什么茶品鉴赏交流会。他的柜台后面,挂了不少他的证书和奖状。他见程敏之对泡茶、品茶有兴趣,常是滔滔不绝地讲解茶具、茶种、水种、水温等等。在品茶这道课题上,老李是常客们的老师。

     老李店里的茶和点心贵是贵,但都是极讲究的上等货。点心是街对面“情系哈瓦那”点心店兼咖啡屋每天为“闲云书舍”特制的。老李每早定时去取,色味俱佳。这条横街上很有几家小布尔乔亚(petite bourgeoisie)风味浓浓的茶坊和咖啡屋。街很古老、很静谧、很精致、却又很浪漫。人们踱步街上,也多会谜一般地变得安静和浪漫。

     今日,好像老李很忙。程敏之断不定是否应该帮帮他?可是她舍不得放下手中的这本书,老李怕是也不许她插手。泡好一壶精茶是个细功夫,这个义工不当也罢。“回头帮他收拾一下”,她想。程敏之又突然想到了自己的老公:“要是能在这么美的天气里和他共享这壶锡兰红茶该多浪漫。。。。。。不过,他喝茶不讲究。”

     她的老公是个“贱货”。听说“闲云书舍”的店主有个规距,真心来看书的人,当地产的土茶免费供应?他必试无疑。这一日,他找了本叫人翻烂的武侠小说,叫老李供他一杯免费茶。喝了两口后,不喝了。那茶实在太苦了,大约和有名的苦丁茶不相上下,还带一股不习惯的怪味。老李谦虚地说:“哪里,比苦丁茶还是好一些。别跟我急啊,实话说,您还真不知道这茶怎么喝。” 老公,不但“贱”,还听不得别人笑他不懂行。他问:“你是怎么喝的?” 老李说:“一种方法,是加桂花蜜。” 老公说:“那你为什么不给我加桂花蜜?” 老李笑说:“茶是免费的,桂花蜜是要钱的。您是来喝免费茶的,自然不能将收费的东西加入您的杯子里。硬加了,就成了强迫您消费。我怕您投诉。” 中招了不是?

     老李继续说:“实话说,您要是真读进去了那本书,也不会觉得茶苦。这就是喝这种茶的第二种方法。这茶喝到最后,会觉得口中甘甜。不信?您换本没读过的好书看,再接着试喝?” 老公摇摇手,说:“我除了武侠小说,什么也读不进去。” “那好啊,是要《小李飞刀》,还是《笑傲江湖》?我这儿都有。” 老公怏怏地去找书。

     不过,从那以后,老公再也不喝免费茶了。不是他读不进书,是他发现来喝免费茶的多是到附近的道观里求仙的那些土头土脑的山里人。这些人文化程度不高,一条谶语要读一百遍,反复琢磨一千遍。而且,那些男人必抽烟,往往是坐在“江景台”上一大片,边喝苦茶,边抽烟,边聊天,偶尔还可听到他们吐痰的声音。那苦茶对他们来说可能真是“苦去甘来”。听说,那种苦茶的另一个作用就是清肺。当然,也有像老公那样偶尔上当受骗的驴友们,愤愤之下还是决定掏钱买当地特产桂花蜜。桂花蜜其实就是一种掺了桂花的细白砂糖。苦茶掺糖,喝上去和板蓝根冲剂的味道差不多。和这些人一般见识,老公自觉有失身份。

     老公喝咖啡算是喝出了门道。他有时间时,就泡街对面的“情系哈瓦那”或横街上的几家小咖啡屋。他对“情系哈瓦那”评价颇高。那家店也出售古巴雪茄和各式高档洋烟。犹如横街上的其他店铺,咖啡屋的门脸古香古色,内部装潢却十分异国情调。“情系哈瓦那”不但在当地,就算在京城里,也算是个“有档次”消费处。为了避开不开化的山里人和庸俗的小镇市民们,老公时常去那里点一杯高价咖啡消磨时光。他很看重自己的身份。

     只是风景这边独好。坐在“情系哈瓦那”里见不到如此如梦如画的江两岸的美景。

     要不是陪老公来求“神医”,程敏之做梦也不会想到在中国的腹地还有这么一片清静之地。这里山灵水秀,民风淳朴,犹如世外桃源。

     这个镇子地处大洪山国家森林公园的延伸处,倚山傍水。大洪山风景区以峰峻、林幽、洞奇、湖美和泉醇出名。这里的峰不那么峻,最高的也就八九百米;这里的洞都不大,小动物们进进出出很便利,成人们进出就有些困难;这里也没有令人心仪的高山大湖,最多几处大点的坡上水溏。可是这里却也是林幽泉醇。还有,镇前的那条比一般河面开阔,可在江边“涉清弄漪漣”的的流水,自古以来为这里的水上交通提供方便,为江边的人们提供用水和食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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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天气特别晴朗。一缕阳光透过窗格洒在面前的茶桌上。娇嫩的香菜芽茎在阳光下变得透明,像翠绿的玻璃丝。程敏之盯着翠绿娇嫩的香菜出了神。

     “程老师”,程敏之听见有人叫她。她抬起头,见是老李的爱人。老李的爱人是镇上的“售楼小姐”。说是“售楼小姐”只是开玩笑。她已四十出头了,儿子都已上了高中,只是水边的女子多是皮肤水灵细腻,显年青。她又好穿略紧身些的鲜艳上衣,将她中断的赘肉显露无疑,多少有点艳俗。旁人当然不说什么也不知道说什么,小地方的人多是不懂穿衣打扮的,以为她的穿戴是时下的潮流,所以她得了个“售楼小姐”的外号,也不知是嬉戏还是恭敬。今天她大约在店里帮忙。

     “程老师,您上次说想买套两室一厅的房,我托人给您看了,在镇上新区里两室一厅的单元房基本断货。老区里的二手房都比较旧,开间也小。您不是看了两家都不太满意吗?不知您愿不愿意再考虑一下新场部的房子?” 老李爱人给程敏之的茶壶里续上开水。她受雇的公司近来重点出售“新场部”的精装房。

     程敏之知道她说的新场部在哪里。那里的房子性价比很好。一是楼房的建筑质量比较好;二是内部设施好,很现代化;三来开间都比较大,多数单元还带一个封闭式的大阳台,等于多出半间屋。新场部是个近两年来重点发展的生活区,各种配套设施很健全,有医务所、超市、电影院等等。只是少了老城区这种几百年沉积下来的特殊的人文历史和浪漫风情。程敏之回来不是再重新追求现代化生活方式,所以一直对新场部的房子在心理上有点小小的抵触。

     老李爱人提到的新场部是指当地人常说的“杵头滩农场”的新场部,又叫“杵头滩中心生活区”,在江南岸下游一带。从镇中心乘公交车出发去中心生活区要三十几分钟的车路。每十分钟发一趟车,中间还很有几站。对程敏之两口子这样无私车的“外国人”不很方便。

     提起新场部就不能不想到一位叫“王四”的茶坊常客。老李叫他“四哥”。王四那人自带威严,废话不多,笑脸也不多。天气热时,将随身带来的两条大狼狗,栓在树下,自己点一壶清茶,坐在阳伞下边喝茶,边打电话,有时也和一些南来北往的商客们谈生意。他既不和那帮在阴凉处下棋打扑克的“退休干部们”掺合,也不加入江景台上抽烟吐痰喝苦茶的“山里人”。王四是个挺神秘的人物。老李说过,杵头滩农场的大老板,或叫总裁吧,就是王四的大哥。

     据老李说,杵头滩农场的前身是个军队的五七干部学校。五七干校取消后,根据当时的政策,县里直接接手。在邓大人去深圳视察前,那时还未全面改革开放,镇上的一位能人不知从哪里听到了内部消息,又不知使了什么神招,使得县里同意将那片农场的行政管理权下放到镇子上。这个小镇终于“曲线救镇”得回了原属自己的、江南岸的上万亩水肥俱佳的土地。不过,按规定国营农场只能被整体承包,一定要保持原有农场的形式。县里原来也打算保留住重新征调权,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县领导班子换了一茬又一茬,杵头滩农场好像永久性地从一个国营农场变成为一个私人承包的农副产品有限公司。据说,县政府再没打过征调的念头,却成为了农副产品有限公司的大股东。老李说,杵头滩农场那年是被王四他爹娘带着自己的三子一女整体承包下来的。

     王四他爹能有路子和胆子承包下那么大一个农场,得亏了他姓王,是县里的首富大户王家的亲戚。前面说得那位能人就出自王家。王四的外婆家住在离镇区隔一坡地的湾臼口村。湾臼口村的多数人家也姓王,据说和镇上王家出自一个老祖宗。他们现在还每年上到果园旅舍背靠着的王家坡上的王家祠堂祭祖。老李曾经指着街对面“龟鹤堂”东边的一片宅院说过:“四哥现在就住在街对面的王家,在那里当大管家。”

     听到新场部又被提起,程敏之虽然能理解“售楼小姐”售楼的焦急心情,可是自己总不能因为同情她,就放弃自己的原则。程敏之叹了口气,说:“算了,李太太,谢谢您了。我先生和我还是想住在老城区,尤其是横街一带,看病比较方便。实在找不到一套称心的房子,我们就继续租住果园旅舍的房间。”

     李太太说:“我明白。您大约像我家老李一样,看上了这一带的安静和雅致。”

     “是。我也喜欢你家老李的茶坊。有茶、有书、有景。那南窗外的景致真是太美了。听说,镇里不让盖高楼怕挡了横街上民居外的景致?这镇政府很有环保意识。去了新场部,怕是再难看到这么祥和的美景了。可惜横街这一带没人出售二手房。” 程敏之叹道。

     “程老师,不好意思,我借您的南窗看一眼。” 程敏之和李太太抬头,看见是王四。

     天气冷了。王四也偶尔进屋喝杯茶。两条狼狗自然是留在门外。程敏之让了让。王四头贴着窗玻璃朝外看了一眼。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程老师,您不会介意我站在这里晒会儿太阳吧?” 程敏之和老李爱人同时摇了摇头,表示不介意。王四手里捧着个带盖的大瓷缸,就立在程敏之背后和早已关机的立式空调机之间。茶坊的南窗有三个,中间的大玻璃南窗下的座位还空着,不知为什么王四一定要挤在她们身后,眼睛时不时地朝窗外眇上几眼。王四有王四自己的秘密。他是个闷葫芦,他不说,也不会有人问。程敏之和李太太都没将他放在心上。两个女人继续讨论买房子,还是租房子的事。

     王四突然插嘴说:“程老师,您要是不介意为什么不考虑周家岙村的旧房基?您不是求个离龟鹤堂近吗?周家岙村口离这里才几步路啊,站在门前都可看见村口的牌坊和那棵标志性的银杏树。”

       李太太立即反驳说:“周家岙的房子是农民房,小产权房。”

       王四说:“咱们这儿就是个农村,还讲究什么小产权大产权的? 周家岙村是周老大说了算。周老大是有名的懂法尊法,说话算数,从不坑人。像程老师这样的外国人与其说费神费力买套那种垃圾房,不如自己租块地,盖个称心如意的房,还带个小花园。小产权租地最合算。再说,程老师好种花种草的,自己有个后花园有什么不好?对吧,程老师?”

     程敏之点点头。这个主意不错,就是不知道该怎么租,还要找设计师和施工队,以及后续的一系列事情。

     老李爱人不高兴了。他这不是要断自己的提成吗?“呸。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那农场不是你大哥的吗?你不帮着他卖房子,到帮起周老大了。”

     王四说:“妹子,别生气。那农场不是我王家的,我们只是承包户。我们大哥只是农副产品公司的CEO,只负责种地养猪,懂不懂?只管种地养猪。至于盖房卖房的事,是杵头滩地产公司的事,和杵头滩农副产品公司是两码事。上面不是还有个县里挑头的杵头滩集团公司董事会吗?程老师,在国外不是尽有底下公司的CEO叫上面公司的董事会给开除的事吗?我大哥就是个底下干活的那种人。人家董事会决定毁良田,盖什么生活中心,我大哥再心疼那些良田又能说啥?总之,我不提倡在新场部买房。老场部的房子原来只对自己的员工,住户们互相之间都知根知底。这个所谓的新场部,为了赚钱,房子对什么人都卖。住户们良莠不齐,鱼龙混杂。要不我父母怎么坚决不搬到新场部去,白给一套都不去,就是不想和那些不知根底的人住一起。”

       王四的一番话说得老李爱人更不高兴了。咱们是靠卖房拿提成吃饭的。什么叫“为了赚钱什么人都卖”?人家要买,我还不卖了?什么叫“鱼龙混杂”?你家先富了,成“龙”了,就不想让我们小鱼小虾们也好歹吃几口余粮?李太太一脸不高兴地说:“四哥,你家是早发了财了,老场部和湾臼口村都有你家的大宅子、大庄园,你当然不在乎小产权大产权。像你大哥,哪天一高兴辞了职,卖了房,挟着巨款去了国外。我们这些平民百姓能和你们比吗?程老师,小产权房千万不能买,将来不好卖。” 李太太急着败脸地说。她见老李招手,只好去伺候别的客人。王四也不再吭声,眼睛盯着窗外。他们这一通辩论,已是坏了屋内不许喧哗的规矩。王四这个人历来话不多,此番已可称为破例的“一大串”话了。

     程敏之心里打鼓,书也读得有一搭没一搭的。

     下午三点四十五分,老公一如既往地慢慢踱进了“情系哈瓦那”去喝他的“下午茶”:一杯抵咖啡( decaf ) ,加一份点心。老公这个上班就是迟到早退当当义工。果园旅舍里无法做饭,程敏之两口子现在的一日三餐多是定在龟鹤堂的老人院食堂。食堂的饭在多数情况下是几样清炒时鲜菜,各色豆腐豆干。没有大荤,顶多清蒸鱼、清炒小虾等等。主食是各色豆粥、黑米粥、白米粥、小米粥、二米粥和蛋炒饭。据说,早些年,食堂伺候过不少孤寡老人们。只是现在那个老人院里的老人已所剩无几。反而,来蹭饭的各色杂人多了起来。所谓“蹭饭”就是白吃管够,不交钱只要有龟鹤堂的工作人员作保。程敏之两口子当然不是“蹭饭”,他们买饭,一人一元一顿。程敏之听老李说,那个食堂的后厨房实际上从始至终是首富王家的厨房,厨房里有几口上了岁数的大瓮,灾荒年时还煮粥赈灾。王家无论在哪朝哪代都一直做善事,从不间断。不过,现在那个食堂归龟鹤堂管,特别讲究养生,食堂的菜单略显单薄。

     如今,老公这个半愈的病不影响他的胃口。他遵医嘱,少食多餐。所以他下午一定要在“情系哈瓦那”或“张老三饼摊”一类的地方打点一下。酒,他是不敢乱喝,遵医嘱只喝指定的药酒。咖啡,医生没说他不能喝。羊肉饼,医生反而提倡他限量地吃点。程敏之陪老公坐下来吃“下午茶”。老公今天的点心是一份精致的三明治,程敏之看着嘴馋,掰了一口。她将上午在对面“闲云书舍”里,听到的关于周家岙的事与老公重复了一遍。老公见没人注意他们,小声地说:“晚饭时,等有机会再和王四细细地聊聊。我在单位里打听过了,王四在当地很有地位。他是清戒门的大师兄,连镇上的公安警队里都有清戒门的弟子们。”

     程敏之问:“清戒门又是什么?”

     “是当地的帮派,这地方的治安都由他们联手公安维持。”

     “黑帮啊?”

    “嘘,小声点。黑帮倒也不是,亦黑亦白,算联防组织吧。你知道清戒门大掌门是谁?” 他见程敏之摇摇头,说:“就是给我看病的纪老师。王四是他的徒弟。反正,咱们不清楚当地的政策条文,还是谨慎为好。”

     程敏之说:“我对有个乡村住所是挺动心的。可是这个小产权房确实风险大。”

     老公说:“不急买房,我们先租着。老李媳妇那边还是那句话,场部不去,不管新旧。那地方离龟鹤堂太远,我不喜欢。而且,说实话,有点俗气。”

     正说着,他们听见咖啡屋的女招待秀秀说:“楚楚,别去打搅程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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