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话 喜子来了

the previous chapter

     周稚宏早上五点准时起床。 练武之人多是鸡鸣便起,一日不练就觉得浑身不舒服。他那个生物钟早已定在这个点上,到点即醒。 他这一夜睡得不踏实。 一是换了个新地方不习惯: 沙发床垫太软。后半夜他不得不睡在地板上。 二来,昨日所见所闻让他不能平静。 武术高手,本该遇事不惊。大约是太极清虚还没练到出神入化,凡人轻微失眠有情可原。

     周稚宏是清戒门武馆的法人,又一直亲力亲为地管理自己的这个小生意。 所以,他对法律条文里的该谁是谁心里有数。 他又是学财经的, 平衡收支都在行。 他一眼看透了王崠的支支吾吾,知道此处必有猫腻。

     清戒门武馆是借着师父清戒的威望建起来的。 师父和师母是最早的投资人。 如今,武馆生意挺兴旺,收入颇丰。 师父本有两分股,加上过世的师母留给小师弟的一分股,现在手里有三分股。 师父总将这三分股得到的红利,全部再投入武馆的基础建设,包括建筑弟子宿舍等等。师父对他们师兄弟们历来大方。谁有困难都会帮一把。视他们 “老周家” 的人犹如自己的亲戚,虽然他这个周姓原本和周二叔承义没有太多的血缘关系。师父和他们周氏一族的缘分是从早年间与周承义二叔拜把子结成的。后来,师父为了自己心爱的人放弃了北京城里的工作,下海来到小镇上。从此再也没回过头。

     据承义二叔说,他和师父相遇时,全中国还陷于文化大革命的无端混乱中。师父那时只是个十几岁的半大小子,随父母来到江对岸的某五七干校。 他常带着一帮子下放干部的孩子们来镇上上学,就这样无意中结识了周家三兄弟。 师父那时和承义二叔的关系就像现在的弗泯和小滨。 承义二叔和师父都喜欢武术,常在一起互相切磋。 承义二叔曾很谦虚地承认,师父的本事比他强了许多。 他们后来拜把子结为兄弟。 师父下海之后, 承义二叔在第一时间就把他这个远房侄子周乃宏推荐给了师父,要师父教侄子一些 “做人的道理” 。师父收徒时规定,所有“稚”字辈弟子们一定要搞到高中毕业文凭。 要求他们学一门 “在未来社会中求生存发展的实用本事” 。 他们十三个师兄弟中,除了弗泯还在上学,十二弟从天而降又突然人间蒸发外,很有几位上了大学,读了研究生,还有出国留学移民海外的。 确实人人都学了一门在现代社会中求生存发展的实用本事。 就连大师兄王稚儁也搞了个农业函授大学的毕业证书。

     周稚宏叹道,富人中有像师父这样不显山不露水的。 普通人中也有像王崠夫妇这样到处糗显的。这个社会真真地是个大千世界。

     他没出玄关大门。 先是在宽大的门房客厅里打了几招动作小些的拳掌,又回到自己住的卧室里打坐調气。今天尔康要动手术。尔康他爸还在南方。 尔康妈一个乡下女人无依无靠。 族长周承忠托他帮助尔康妈拿主意,还要防着尔康妈娘家人闹事。事情很杂很多。自己不可以过多分心。

     到了早上六点,周稚宏叫醒尔康妈。二十分中后,两人出门。半路上他们找了个早饭小摊吃了点东西,然后坐公交车去医院与弗泯汇合。

     到了医院时,已是早上八点。 医院里开始人头攒动、脚步繁杂。 尔康的手术定在上午九点半,现在就需要赶紧签字交押金。 尔康妈先奔到病房看望儿子。一进门,就见儿子正和一个人说话,神采奕奕、满面笑容。她这颗心稍稍安定了些。一见来人,她的眼泪流了出来,那人是三年未见的丈夫。

************

     尔康爸爸周乃喜收到家乡来电后,知道儿子要开刀。 他急忙请了几天假,又是火车又是汽车的从深圳直奔省城。 今天天没大亮就下了车。 到医院时,大门还没开。 他运气好,一进院门就遇上一个作清洁工的老乡,没费劲就找到了儿子的病房。 趁护士们交接班的机会溜进了儿子的病房。 他怕儿子上了手术床,来个一去不复返。 这个儿子虽然不是他最待见的孩子,可到底是长子,是亲骨肉。 要是说去就去,见不到最后一面,他会后悔余生。

     周乃喜,人称 “喜子”,常年在外边打工。 有个相好,生养了一个私生子。 他没敢让家里人知道。 他打心眼里不喜欢家乡的这桩包办婚姻。 可是他怕这个婆姨,主要是怕那几个特能闹腾的大舅子小舅子们。 再说,这个婆姨是他去世的爷爷生前挑中的。 家里人都很认可。 他没胆子提出离婚。 他们这家的男人们都胆子小,怕惹事。 他爷爷是这样。他爸爸是这样。 轮到他也是这样。

     因为他不喜欢尔康妈,连尔康也不很放在心上。 这也是为什么他很少回老家的原因之一。  他出轨的事,家乡这边还真没人知道。 不是南边没有家乡人,是大家都忙着挣生活,很少有人过问别人的闲事。 尔康还在南边时,父子俩不住在一起,见面也是约在大商场、小饭馆一类的地方。 周乃喜是建筑队包工头,流动性大。 他多在南边几个大中城市里跑来跑去地揽活干。 他一直不知道尔康在东莞吸毒一事。 直到尔康进了拘留所和他通了话。 他平日最惦记的是自己在深圳郊区的相好和他们的私生子,对这个大儿子多有疏忽。 他等大儿子从管教所一出来,给儿子买了张火车票,塞了几千元,把儿子打发回老家,由着他自生自灭。

     周尔康的生命之灯还没轮到灭就撞上了 “小魔仙” 弗泯。 弗泯着实救了尔康。

     周乃喜溜进病房时,见儿子床边坐着个睡眼惺忪的洋孩子,吓了一跳。 喜子鲜少回家乡,回去也不多住。 除了周家岙村自家附近,连村公所都很少去。至于镇子里发生的事,他根本不关心。所以,他不但没见过弗泯,也没听到过王家的族长大姑抱养了一个孩子的传闻。

      等弗泯起身出去后,此时兴奋的尔康开始喋喋不休地告诉他爸爸,弗泯是个混血:“ 听说,他爸是个富商,嫖了一个乌克兰妓女,才有了弗泯。据说是在东北发生的事。 王家的富婆不知怎么得知了消息,把他从北京抱回来了。”

     “ 哦, 还有这么一回事啊。”

     “ 他是周乃滨的好朋友。”

     “ 谁是周乃滨?”

     “ 五祖爷爷的孙子,周承信三爷的儿子。 他的两个姐姐是双胞胎的那个。”

     “ 哦,不记得了。周承信,承信是不是从非洲回来的那人。”

     ” 是。 他是咱们周氏族长周承忠大爷的亲弟弟。 如今族长家兄弟三人可富了。 富人的孩子才能和富人的孩子玩到一起。他们根本看不起咱们这样的。“

     ” 说这话有意思吗? 你住院不是承忠大爷家出得钱? ”

     “ 是周氏家族基金会的钱。我妈说,钱是卖地的钱。 ”

     “ 卖地? 卖哪里的地? 不是咱家靠江边的地吧?“

     ” 是后山。 “

     “ 哦”,

     “ 弗泯是清戒观的居士。 应该算是居士吧,因为他正在上高中。”

     “ 哦”,

     “ 他是龟鹤堂的学徒。”

     “ 哦”。

     喜子在外混了多年,自认为见多识广。 这些碎言杂话都不能惊讶他。 尔康告诉他爸爸,最初是弗泯看出他有枯木易燃之灾。 尔康还告诉他爸,弗泯会看相,得空时也请弗泯给他看看:“ 爹,那个清戒观出奇人。 先是出了个 ‘纪半仙’ 。今年年初又来了个张道长。 更神了。江对岸有个刘傻弟,跟了张道长不出几个月,现在都能写字画符了。 这个弗泯本事可大了。听说是二郎神附身,武功天下第一。 他有一条狗,就这么大一丁点。 说是特别能吃。一顿饭能吃掉半斤牛肉,两大碗米饭。还要加上高级雪糕。 比咱们人吃的还好。 咱们那一带的大狗小狗,见了它都低头夹尾巴。传说是哮天神犬的化身。”

     “ 什么二郎神哮天犬的,都是编出来的神话故事。不信。”

     喜子再不相信看相算命一类的东西了。 他刚去南边时请人看过相: 说他有桃花运。 什么桃花运? 他和现在的情人虽然两厢恩爱,可是家乡的包办妻却不能离婚。 他的婚姻运气不带一点桃色。 说他多子多福。 子倒不算多,两个亲生儿子。 福是一点没有。一个儿子吸毒身体不好。 另一个儿子不敢姓周。 说他命中注定要发财。 这可根本就是胡说八道。 他直到今天还是个打工仔。 手头永远是紧紧巴巴的。

     他打断尔康,递过一个剥好了的火龙果,说:“ 说了这么多话,你费不费神啊? 吃点水果。这是我从深圳给你带来的火龙果。” 尔康问:“ 什么果? ”  “ 火、龙、果!” 一听 到 “火” 字,尔康不高兴了:“ 爹!弗泯说我是枯木,遇火易燃。 我现在必须远离火种! 你还嫌我死得不够快吗?” 喜子一听,也不高兴了:“ 小子,这东西挺贵的。 我一片好心地给你带过来,不谢谢也就算了。 说什么狗屁死不死的? 你怎么相信这种封建迷信的东西?” 尔康眼泪汪汪地一扭头,赌气说:“ 你平日也不把我当回事。 谁相信这玩意挺贵的? 你还能给我买贵的东西?” 这时,弗泯随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女护士笑吟吟地走了进来。到了早上吃药时间。

     喜子一见弗泯,怒问:“ 你这个孩子怎么胡说八道。 什么要我儿子远离火种? 他连火龙果也不敢吃了。 这火龙果是水果,怎么成了火种?” 女护士一皱眉头说:“ 声音小点,还有别的病人。你们有话出去说。再说,这个病人今天要动手术,不能随便吃东西。” 女护士转身对弗泯说:“ 不是已经告诉你们家属了吗? 怎么不守规矩?” 弗泯忙陪着笑脸,低声下气地说:“ 姐姐,是我们的不对。 尔康,没吃别的东西吧?” 尔康赶紧摇头。女护士本来就有心逗俊美的 “小混血” 玩,又见他一个劲地陪笑脸,也不多说了。发完了药,监督着病房里的家属们伺候着两个病人吞下了药,这才推着药车转身,走时对弗泯笑着说,要是发现尔康吃杂食,拿弗泯是问。

       喜子见护士发话了,也不敢多吭声。 他人糙是糙,可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他一路赶来,很疲劳,见儿子又是傻呼呼地犯迷信,还说些气人的话,心里很不痛快。 他就对弗泯发了点脾气,声音也是大了些。 他这会儿手捧着那只火龙果不知怎么办。 玩意确实是好玩意,也确实贵。 喜子觉得自己一个粗人不配吃这么好的东西。 这时就听弗泯对尔康说:“ 尔康,那水果实际上叫 ‘仙人果’,对你身体有好处,是种挺稀奇的水果。价钱自然也不低。 等到医生允许你吃东西了,再尝尝吧。快谢谢你爹,千里迢迢带来那么贵重的东西,不容易。”

     尔康此时对弗泯到了唯命是从的地步。 他听到弗泯说 “仙人果” 是个挺贵的好东西,知道自己先前错怪了爸爸。 他赶紧对爸爸说对不起。这时弗泯给他递过去一个才洗干净的毛巾,让他擦了把脸。 弗泯知道怎么伺候病人。 这要感谢在武当山三年的训练。道童们都要轮流照顾生病的同学们,包括端屎端尿。 弗泯又转身对喜子说:“ 哥,先前我离开得急。 没和你好好交代医院的规定。 尔康今天不能吃咱们带来的东西。你长途跋涉辛苦了,快把那水果吃了。 你先歇着。我这就到楼下的食堂里,给你买杯热茶和两个包子,填填肚子。” 也没等喜子回话,弗泯扬长而去。。

     夜里没睡好觉,早上又无端地叫人给瞎嚷嚷了一通,弗泯心里也不痛快。 他到底是从小学道,师父又管教极严,心里再不痛快,他也不敢在公共场合随意显露,何况那里还有两位病人。

       喜子一怔,望着弗泯瞬间消失的背影,怀疑自己是不是有幻觉。尔康说:“ 爹,你快把那仙人果吃了吧,也沾沾仙气。王家那么富,他家的少爷常出门旅游,见过的好东西可比咱们多的多。” 喜子心里倒感到不好意思。这弗泯看上去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不但说话句句在理,还和颜悦色不温不火。 比起自己这个迷信愚昧的儿子不知强了多少。王家是家乡一带出了名的富户。喜子就是再不上心,也多少听说过。王家的少爷一点架子没有,这家教也够好的。

     这时,他就听到儿子说:“ 爹,看见了吧?这就是清戒观道士们的本事。对什么事都很淡定。 那道观确实有仙气,连傻子都能变成明白人。我要是能躲过这一劫,我也要入道,要进清戒观。” 喜子眉毛一扬问:“小子,说说看,那清戒观还有什么新奇的事?” 尔康见他爸是真心要听故事,就把弗泯看相断诊,张善一来家里驱瘟神,清戒开药的事娓娓叙来。 在他嘴里,清戒观的大道士们和小道童们个个神通广大。 他说得满面泛光,喜子和临床的病人家属听得很入神,就连病入膏肓的临床病人似乎也在听。。

       正说着话,尔康妈、周稚宏进了门。 后面还跟着手捧两纸杯热茶和两个包子的弗泯。

     尔康妈见到老公又惊又喜。 喜子见到家乡包办妻却并无特别的欢喜,甚至有点尴尬。 弗泯为他解了围。他向喜子递过一纸杯茶和包子,说:“ 哥,茶有点烫,悠着点喝。包子要趁热吃。对不起,只买了两杯茶,请和嫂子分享吧。” 又将另一个纸杯递向周稚宏:“ 师兄,这是你的,可惜医院没好茶,凑合着喝吧。” 周稚宏刚吃了油腻的早餐,这会儿正想喝点茶。弗泯知道他有饭后喝口热茶的习惯,顺便多买了一杯。

     说完,弗泯出屋,周稚宏跟了出来:“ 弗泯,你的早饭怎么解决?” 弗泯挠挠头,说:“ 师兄,能再发给我五十元吗?我想去医院外不远处的咖啡馆里,喝一杯拿铁。昨夜没睡好。”

     “ 行,省着点花啊。咱们已经超支了。”

“ 得令!”

“ 早点回来。等尔康进了手术室,你再打出租车回去休息。”

“ 得令!”

其实,稚宏知道弗泯身上有自己的零花钱。不过,出发前师父千嘱咐万叮咛地要他管制住三人的花销。每笔花销都要进流水账。他们这趟差的费用是由周氏家族支付得。周稚宏知道,周氏的基金比起王氏的来说,底子可差了好几个零。

弗泯接过五十元,一溜烟地跑下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