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壶桂香老酒》番外一
老瞿这个年龄的人还能记得一首老歌叫 “谁不说俺家乡好”。 虽然早就哼不出调调来,歌名却始终没有忘记。 从五湖四海漂流到北京的人,哪怕是在外漂流了多少年,甚至有人将长年定居的北京视为 “家乡”,可一提起从小生长的那个旮旯,总还是首肯那句 “谁不说俺家乡好”。 有人多少年后,头发已白时发现,无论怎么想法淡忘少年时代生长的地方,那里却实实在在的是 “家乡”。 夜深人静,举头望明月,心里总有那么一丝丝的刺痛。 于是,闭眼、低头,感受源源不断的思乡情带来的惆怅。
这就是一头华发的瞿文豪今夜临睡前的状况。 他想家了。
其实,瞿文豪不是到了 “白首” 时,才突然产生那种难以抑制的思乡情。 只是近三十几年来,因为种种原因,他再怎么思家乡想爹娘,也时常故意地压制自己的情感,试图 “淡忘” 自己在家乡渡过的,充满甜酸苦辣的青葱时代。 确实是 “想”,却又故意 “不想”,是不是很矛盾? 人不思或不敢思家乡总归有种种原因。 人故意淡忘少年时代也总归有种种原因。 到了瞿文豪这里,自从他求学北京后,好像只在婚前偶然回去过一次。 那次也是匆然而入,匆然而出。 那时,他更视实际上的第二故乡北京为自己的家。 那已经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至于提到的种种原因,却是有种种的不可多言。
他在北京生活了四十几年。 亲眼见到京城的巨大变化。 如今,他的老婆在那里,他的房产在那里。 他的老师们、老领导们、老同事们、老朋友们统统都在那里。 他在这四十年内,积攒下了好几个朋友圈、饭局圈和社交圈。 唯一缺少的是自己这一方的亲戚圈,不过这也正是他刻意而为之。 他曾是个 “外地人”,口音至今仍带些许脆嘣嘣的 “南腔”。 老婆时常爱意满满地用学他的南腔与他开玩笑,他却怎么也纠正不过来那几个 “普通话” 的发音。 不过,老婆说了,就是因为这些许的南腔北调,才增强了他的文人气质。 南方多出儒雅的文化大豪。 这是不争的事实。
瞿文豪的原名当然不是 “文豪” 二字。 如今人们嘻称久了成自然,原名倒也不讲究了。 他在家乡的族谱中,实在也是 “文” 字辈,本名 “文灏”。 瞧,发音差不多,“豪” 字又比 “灏” 字好写,当然 “文灏” 就变成了 “文豪”。
论起他在文学界和文学批评界的成就,他倒也担待得起 “文豪” 二字。 反正人家出的原创书多,出的原创文章多,出的原创 BLOG 博客也多。 还有那些大款豪客们,不知出于何种目的,愿意出高价请瞿文豪为他们 “编辑” 写得不怎么样的 “报告文学”,或干脆挂个名地捉笔代写,用以提高订货者自己的 “才情” 知名度。 更有甚者,出高价请瞿文豪为他们写些充满委婉优美的赞美词的前言或后语,鞍前马后地为订货者吹呐打鼓。 因为老瞿的文笔实在是风雅谐趣,暗香煽情。 不过,老瞿可不是一个只会吹牛拍马的人。 他最擅长的是文学批评。 他的文学批评长文短章亦是文风犀利。 论点明确。 论证扎实。 结构简练。 惜字如金。 雅俗共赏。 读起来往往令人甘畅淋漓,点头不止地叫好。 堪比文学批评文体的样本。
瞿文豪能写,出了名的能写。 他一年中手写的汉字是百分之九十的中国人一年中手写的几十倍或上百倍。 想想,如今还有多少中国人手写汉字,不用提那些生僻的繁体字。 更何况,他的书法自成一体,人称 “灏体”。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瞿文豪本人变成了 “热货”。 有他挂名的委员会或饭局圈,仿佛就是大城市中高级文人墨客聚集的群体。 也多有不知名的外人通过各种关系买到他的手迹。 瞿文豪的手迹,裱好框好后,挂在中堂或客厅里,仿佛也能提高房主的身份。 无奈何,社会中各阶层多有附庸风雅者,或各色好学之人。 这是好事。 文人靠出好文章、写好书法而不再穷酸,是人类文明的进步。 而交了好时运的瞿文豪,本人又是思维敏捷、文采纷飞、风流倜傥。 此人不成为这个时代的 “文豪”,何人承担之?
只是,近来他已感到力不从心。 他被查出有严重的心血管病。 医生要求他放慢脚步,不要再写作、或审稿、或编辑、或代写到凌晨三点。 “ 该放手时且放手。” 内圈的朋友们都劝他。 “ 离了你,DADDY, 地球照样转!” 女儿在电话那头嚷嚷着。 也是,到了瞿文豪这个社会地位,于私,他根本不需要再为自己的知名度拼命。 于公,他本来也从没曾想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奋斗经营了四十几年,成果颇丰。 瞿文豪怎么看,都是 WINNER 胜者。除了这个不争气的身体。
老瞿年龄渐大,又惹怒了心血管病魔,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他白首时回想往事,突然一夜之间产生出对家乡的无限思念。 远方的家乡,离己很远。 如果再不回去看看,会要离得更远。 四十几年了。 虽然父母都还在世,可也是寿福耄耋。 他大约有二十多年未曾和他们谋面。 一想到和父亲结了二十多年死疙瘩的关系,老瞿总是暗叹不已: 是自己的错,也是父亲的不理解。 老瞿在床上翻个身,踫到了熟睡的妻子,意识到:说到底,还是自己 “不孝” 的错。
按老婆的话,他的这个 “不孝” 只是他的封建脑筋老父褫夺他家产继承权的借口。就因为这个 “不孝”,自己的亲爹瞿老爷子和他们夫妻势不两立。 瞿文豪一家不能从瞿家现在盈利颇丰的家族产业中拿到分文。 老爷子真够狠的: 十几年前就将遗嘱写好、修正好、验证好、封存好,正经的跟真的一样。 这可让历来不重视遗嘱的老乡亲们叹为观止。 知道内幕的人们都清楚,老爷子这么做,实际上是对瞿文豪娶的这位出生官宦人家的夫人的示威。 他们公媳之间的矛盾,不可调和。 要是搁在十九世纪的封建王朝时代,也许瞿文灏早会在被逼无奈之中休妻了。 不对,人家曾是官宦人家的小姐,瞿家长子瞿文灏也许只能被逼无奈与妻子 “和离”。 或者根本也攀不上这么一位门栏高高在上,传闻中 “知书达理” 的大小姐。
如今,瞿氏家族在家乡小镇上的那家传承两百多年的老酒坊 “瞿家酒坊” 将会完全转到自己的侄子名下。 那小子实在是捡了个天大的便宜。 虽然,这个侄子是个孝敬的好孩子,将来少不了要孝敬他这个地道的瞿家长辈,原本是最具有继承权的长子。 不过,将来总归是将来。 眼前,瞿文豪夫妻俩一年中,这样那样的总共两百多万的净收入,比起 “瞿家酒坊” 每年上千万的毛收入,听上去怎么都是小巫见大巫。 每当想到: 将来那由几代人幸苦累积的、近上亿的家产,因为一纸遗嘱,统统都要归了侄子—可那原本是 “我的”—的时候,无论瞿文豪再怎么自诩 “清流” ,再怎么以无为而治的洒脱,心里面总还是有些、有些、特别的膈应。 君子远庖厨,但亦喜佳肴美酒。 巨额遗产的诱惑,有着七情六欲的君子难以拒之门外。 三十年前,假如自己当时哪怕是有二十万人民币的年净收入,也不会去做那种丢人的、风险惊魂的、费力不讨好的 “捉笔鬼”。
“ 哼,你家那点烂事 ”, 老婆常说:“ 与其说,你侄子是傻人有傻福气,不如说,是你妹妹那个心机女做得妖。 你这种自视清高的学者,根本斗不过那种狐媚子。” 嗨! 姑嫂之间的成见很难摆平。 瞿家的烂事确实很烂。 侄子确实是傻人有傻福。 自己那个心机女妹妹也确实很能做妖。 可是,如果不是当初自己在老婆的强势下步步退让,最后那么决绝地做了个 “娶了媳妇忘了娘” 的 “不孝子”, 烂事本也不会这么烂;傻侄子也不会有傻福;心机女妹妹再怎么狐媚也做不了妖。 说到底,还是自己的问题。
瞿文豪是个非常有自知之明的人,甚至有时可以说是有些自卑的人。 比如,他 “畏妻”。 从两人的大学时代做同学时起,瞿文豪就对同学加知己的另一半非常敬畏。 说起来,这个老婆确实比老瞿更有本事,就看你从什么角度上说了。 现如今社会里有几位女士能成为央企中大权在握的局级干部? 何况老婆原来并不是学习企业管理的。 为了他们的这个家,原本以 “文学才女” 闻名于几届同学中的爱妻,不顾及喜爱她的导师的遗憾,没有再考研究生。 弃笔从政,深入基层,一步步做起了身不由己的党政干部。
关键是老婆的崛起,一不完全靠只是普通党干的家庭背景,二不完全靠自身中人之姿的色相。靠的是 “党务能力强”。 她的崛起,比起那个什么 “杜拉拉” 的升职记还要精彩。 当然,不完全就是 “多少有点”。 爱妻却能把娘家留下的福荫和自己周正清秀的色相都挖掘发挥到了极致。 这样的本事和能力,老瞿设身处地,是自愧不如。 老瞿感谢今天的中国不再是封建王朝时代的中国,所以没有任何人,包括自己霸气十足的老爹,能通过任何手段迫使他与自己的爱妻分离。 老瞿说到底是个不爱财产爱美人的情种。
老瞿思来想去至天明。 起床后,多少年内第一次,他直接与老婆提出自己想回家乡看看。
出乎意料,老婆立刻就说好:“ 当然是要趁还能走动的时候回去看看。 不过,我是不能去的。 你父亲不愿意见我。 如果可能,你将财产继承权的问题再敲定一下。 尽力多争取一些。 不是为了我们,而是为了咱们的孩子。 ”
一提到 “继承权” 的问题,老瞿觉得头大。 他怏怏然地说:“ 老爷子连遗嘱都立下了。 改变不了什么。 我再去提,倒显得我方不够高风亮节。”
爱妻耐心地解释说:“ 我不是说了,这是为了咱们的孩子。 你都这个岁数了,身体又不好。 不是咒你,说不定哪天就意外地翘辫子了。 还讲究什么高风亮节? 做父亲的,就不能放下一点架子,为咱们的女儿多争取一些利益?”
老瞿想了一想,说道:“ 我父母倒可能想见见咱们的女儿。 如今,女儿已有未婚夫,不知在这种形势下,她去看一看方便不方便?”
“ 你问问她吧,亲爱的,她的时间也很宝贵。 再怎么,也不好耽误了她的时间。”
老瞿默然。 老婆还是没有理解他的意思: 或许,那种隔代宠爱的情绪能够稍稍融化他们一家和父亲之间的长年冰封? 想当年,妹妹就是靠手捧一个粉雕玉琢的婴儿与老父亲 “和好如初”。 说起来,自己这个心机女妹妹近三十年前就知道怎么玩弄 “感情牌”。 不过,自己那时手中并无此种王牌。 老父想见到的是一个 “瞿” 姓的血缘男婴。 发誓终身不嫁的亲妹妹,将有瞿家血统的私生男婴,过继给了自己的血缘傻弟弟。 外甥变侄子,大舅变大伯。 那孩子如今就成为了名正言顺的瞿氏家产继承人。 此等长期谋划和操作,老瞿自知,他既做不到,也忍不下来。
老瞿并不十分在乎 “瞿家酒坊” 的承接问题。 经营酒坊不过是一条生财之道。 一个帝都之中成就斐然的文化人,一个 “精神贵族”,无论嘴上如何说,心底里多少还是看低经营乡间酒坊这一类的商贩行径。 他倒是同意老婆的意见: 一向自强不息的女儿也有分得瞿氏家产几分羹的权利。 虽然侄子是傻人有傻福气,可那孩子不能因为他有福相而不努力,却仍能轻易得到祖上留下的金山银海。 这不符合有付出必有回报的自然规律。 努力了的人,为祖宗争了光的人,反而得不到祖荫? 这不公平。
老瞿虽然豁达,却也有些讲究。 在帝都住的时间长了,即便像老瞿这样说话仍带 “南腔” 的北方人,也多少染上了老北京人喜欢喝着大碗茶,嗑着瓜子指点江山的毛病,万事、诸事、事事,都讲究规矩、王法、公平、合理。
早饭后,老婆急急忙忙地去上班。 老瞿趁机给远在纽约的独生女儿打了个长途。 女儿欣然地同意陪他一起去访问乡下的祖籍。 不过,要再等一段时间,当她请好假时方可成行。 至于洋人未婚女婿,这次就先免行:“ 文化习俗背景差异太大。 我也没法介绍他。 他的那点汉语也就够问个好,说声谢谢。 我还要给他当翻译,太麻烦了。 我们不是还没有正式结婚了吗? 没结婚就同居,怕是那些老保守们绝对不能接受。 此次我先陪你去看看情况。”
女儿对她的祖父母其实是没有什么感情的,但她与父母却感情极深。 在外那么多年了,她几乎隔三天就要向父母倾诉自己的思念之情。 年年一定要抽空回国探望父母。上大学时,是每年暑假。 工作后,是每年国庆或春节前后,只要她能请到休假时间。 每年回国探亲,她总要去祖国大江南北许多地方走走瞧瞧,却从来没有动过一丝的念想去访问祖父母居住的小镇。 老瞿记得女儿出国之前,那时她还小,一直认为自己是地道的北京人,如果不是在国内填表时,需随父方填 “籍贯”。 只有在那种时候,她才会下意识:哦,爸爸,原来我不能算是地道的北京人啊?
放下电话,老瞿想到,何止洋人未婚女婿与自己父母一代的文化习俗背景差异大,女儿怕是也会不习惯没有坐式抽水马桶的生活环境。 再说,女儿能否听懂老母和亲戚们的乡下口音吗?
在突兀而来的冲动中,老瞿拨响了侄子的电话。 侄子是他在北京的唯一的近亲亲戚。
侄子笑道,没问题。 只要他们定下了肯定的时间,他能将一切为他们安排妥当。 他说:“ 大伯,记得吗? 我在北京学到的第一项手艺就是改造民房上下水系统。 对我来说,装抽水马桶不是个事。 瞿家老宅旁边有一处偏院,在我的名下。 内部装修完全是按西方洋人标准。 所有的抽水马桶都是坐式的。 你们住在那里,保证舒服。”
老瞿这才想起,侄子十六岁时,只身来到北京,在一家民办中等技术专业学校上学。 这孩子的动手能力应该是极强的。
番外一完。 Published on November 15, 2019